天边黑云压得更低,怕是又要来雪了。普六茹坚夫妇在苏家用过午膳,便准备动身回府。
“大哥,我再送送义兄。”我迈出山庄大门,转顾苏威道。
苏威点点头,也没多问。
车夫已经马车赶到前方林子边,等着普六茹坚夫妇。
我和普六茹坚、独孤伽罗在雪地上缓步前行,三人都没说话,只闻脚踩过积雪的咯吱声。
宇文倾身份隐秘,我连苏威都没敢透露,怕徒惹事端,如今只能问计于普六茹坚了。我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义兄,你可还记得前面那片林子?”我顿住脚步,指着前方的枯林突然开口。
普六茹坚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被我突然打断思绪,一时有些错愕,但旋即点点头。
“我嫁人前夕,曾与你在此林中遭遇刺客。派出刺客的人是谁,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救命恩人你应该也不会忘记。”
我双目炯炯,盯住普六茹坚的脸。我话里暗指宇文护和宇文倾两人,他一定能听明白。
我俩站在雪地上,默然对视着,独孤伽罗则立在一旁,冷眼打量着我们。寒风迎面袭来,猛地将我头上风帽吹掉。
普六茹坚神容未改,但面色有些阴沉。他眼波沉沉,不动声色地为我戴上风帽,笼紧斗篷,淡淡开口:
“宇凉,我的个人恩怨,你不用担心。至于你说的恩人……”
他突然顿了顿,而后用手在我肩上一按,神色闪烁不定,“关于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义兄说?”
我正欲开口,却被独孤伽罗打断,她笑着走到我俩中间,淡淡开口:“夫君,有些话女人之间说起来比较方便,你还是先到马车里等我吧。”
我惊愣地看着独孤伽罗,她依旧面带笑意,仿佛能一眼洞穿我的心思。
难道她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一时竟无话可言。
普六茹坚会意一笑,拍拍我的肩:“有事的话就跟你嫂子说清楚吧,一样的。”说完,他转过身,大步向马车走去。
车夫驾着马车驶出一段距离,似乎故意为我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独孤伽罗牵着我走到林子里,在一棵枯树下站定。我擡头望了望她被寒气冻得略微泛红的脸颊,只觉这时的她格外美丽,凤眼带笑却隐含威严,白皙丰润的面颊晕着两抹淡淡的玫红,确实配得上“高贵冷艳”这四个字。关键是她身上透着一种天生的清贵之气,这是无关容貌的。
这个女子就是未来隋朝的国母啊。打量她片刻,我收回思绪,正欲开口,哪料地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独孤伽罗已扶住我的手跪倒在雪地上!
“嫂子,你这是为何?”我又惊又慌,连忙扶起她。
她站起身,还未说出一句话,突然猛地拥住我,失控的哭出声来。
迎着寒风,站在枯林里的雪地上,听着她哀凄断肠的哭声,我只觉的心头又冷又酸。
默默地递给她一块绢帕,我拍拍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嫂子莫哭。”
冷风打进我的眼眶,我被她哭声一钩,想起那人,心里也隐隐作痛。
“让妹妹见笑了。”少顷,独孤伽罗放开我,抹干眼角的泪痕,涩声道,“我只是太忧急了。”
我擡眼,看着她红肿的双目,心情有些复杂,俄而,我淡淡开口:“嫂子这么忧心,是为了我二哥独孤伽陵吧。”
她闻言一愣,然后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声道:“他的事你一定都知道了。求你,一定要救他!”
她的情绪有些不稳定,眼神惶急,双手紧攥着我的手,捏得我手生疼。
“嫂子这是哪里话?他是我的丈夫,我必定会全力救他。只是他现在何处,我都不清楚。”我望着她,沉沉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心绪也保持稳定。
“那时得知你一人回长安,我就有些惊疑,曾让你义兄私下问过杨素,他也只推说宇文倾仍在宜阳。你义兄又派心腹侯伏侯寿去打探,果然探听到伽陵在襄州养伤。如今已到腊月,各地王公都要回京述职了,卫公也不例外。侯伏将军还探听到,宇文直带了伽陵一同进京。但朝中人并不知情,还以为宇文倾仍驻守在宜阳。”独孤伽罗收住眼泪,慢慢平静下来。
听她这么一说,我稍感宽慰,但同时又忧心忡忡。宇文直没有对外界泄露宇文倾一事,这是个好事。但他这样做究竟有何目的?他是否得知宇文倾的真实身份?而杨素为何要对普六茹坚隐瞒呢?他又有何打算?
杨素此人城府极深,前番陷害过苏威,但危急时刻又救过宇文倾一命,他的心思,他的善恶,我实在无从揣测。
思忖片刻,我靠近独孤伽罗,低声问道:“嫂子,你实话告诉我,当年独孤伽陵化名宇文倾逃往齐国,究竟是出于谁的安排?”
关于他隐瞒身份接近阎氏的意图,我只是妄自揣测。到底与小皇帝宇文邕有没有关系,我并不确定。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拉住我低声说了起来。
“当初,赵贵欲联合我父亲诛杀宇文护。但我父亲一直犹豫不决,后来,还劝赵贵收手。哪知此事被宇文盛告发,不久,赵贵即被诛杀。宇文护虽未立刻对我父亲动手,但终究不会放过他。我父亲为防患未然,让伽陵跟着随国公一起出战,好趁机避祸,并打算以战死的名义躲过一劫。
但不久,我父亲就被逼自杀,我的兄弟都被放逐,而伽陵还在军中尚不知情。那时,当今皇帝还只是辅城郡公,出镇同州。他得知我父亲之死,便偷偷救下伽陵,并对外宣称伽陵已经阵亡。”
“陛下这样做,是想将我二哥收为己用?”我只觉她的话在一点点印证自己的猜想。
“不错。陛下借助韦公之力,将他偷偷送往齐国,以宇文倾的名义存在。并授意他找到宇文护的生母阎氏,找机会护送阎氏回国。后来伽陵终于带着阎氏返回周国,并被宇文护收为心腹,成了陛下的重要眼线。”
纵使我揣测过这种可能,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波澜翻涌,深深吸了口气,我问道:
“原来陛下还未登基之前,就对宇文护有所防备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神情冷肃:“陛下沉默寡言,但敏慧识人。宇文护有不臣之心,他早看在眼里。但宇文护爪牙众多,想要在他身边安排一个亲信,极其困难。他大权独揽,金钱美色都难以打动他,好在他至孝,唯有阎氏,是他的软肋……”
“我明白了。”我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脑子里一时有些空茫,半晌,我又擡眼看她,“我想知道,宇文直是否已得知我二哥的身份?”
独孤伽罗闻言,脸色一暗:“据说,李迁哲已把他独孤伽陵的身份透露给宇文直了。但我不知宇文直是否知道伽陵与皇帝的关系。此时他拘人不放,也不知是作何想法?”
“他难道是要把我二哥交给宇文护,以此邀功?”我心里一慌,如若那样,独孤伽陵必死无疑。
“这也未必,”独孤伽罗摇摇头,“他若真有此心,应该不会拖延至今。何况宇文直已与宇文护交恶,他未必会帮助宇文护。我只是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但二哥曾因为与我结亲得罪了宇文直,就怕他……”我面色一僵,突然不敢往下想。
独孤伽罗猛地攥住我的手,急急开口:“所以宇凉,只有你才能救伽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