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噗——”就在赵常被六子的气势震住那一刹那,我手中机弩连发,几名军士应声而倒。其余士兵立即警觉起来,长戈直直向我俩挑来。
赵常的注意力也被这一突然变故吸引过去。不料这时,六子突然拔出腰间长剑,猛地勒住赵常,长剑一横,已抵在他颈下。
“将军!”众士兵失声惊呼,几乎要把手中弓箭射出,然而顾忌赵常的安危,还是讪讪地放下攻势。
“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赵常!”六子的剑死死压在赵常颈上,厉声喝道,他面色青白,眼神凌厉,宛如一个嗜血修罗。而赵常被他勒得死死的,面部微颤,几乎喘不过气来。
六子挟住赵常,目光死死盯住众军士,在齐军的包围中缓缓转了一圈,警惕一切可能发生的偷袭。
“听我命令!立即撤下包围,解开那匹马,让他走!”六子目视众人,号令道,那气度俨然是主帅风范。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六子见状,冷笑了一声,手中长剑进逼了一寸,几乎能听到皮肤破裂的声音。
“哈!你们是当我不敢下手?”六子大喝一声,声震四野,眼中精光乍射,“我俩已是亡命之徒,若在死前,杀了你们将军,倒也不亏!只是赵常一死,你们攻城将士就会群龙无首,到时只会自乱阵脚吧!”
我也攥紧长剑,目光凛凛,在众军士脸上扫过,这些士兵都面露惊惧,看起来没有一个可以挑起主将大任,六子的威胁应该能奏效。
“按他……说的去做!”赵常几乎喘不过气来,脖子上已渗出血迹,“让他跑。就算他漏网,还能翻覆战局不成?”
众士兵一阵叹息,只得解开马腿上的绊马索,让出一条路来,我立刻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疾奔了出去。
我大致能明白六子的用意。此番我应改变策略,去熊耳山,说服宇文直的增援部队,让他们救出宇文倾等人,这样也许还能挽回危局。
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我高兴得太少了!
这马儿还未奔出五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嚎,紧接着马脖子一歪,身子一斜,就栽倒在地,我也被甩下马来!
我身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突逢激变,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根本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转眼一瞥,却见那马腹上赫然插着一柄断箭!
我呼吸一滞,心里瞬时明白:定是刚刚士兵解开绊马索时偷偷做的手脚。我们太大意了!
此刻六子也已脸色苍白,眼睛圆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心思虽机巧通变,却也没料到齐军诡诈,会在那小细节上做手脚。
众士兵已齐刷刷地围住我,根根长箭全都指向圆心。
我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齐军这是动了杀心。只消弓箭手射一轮,我就会被扎成刺猬。
六子的眼神有些慌乱,虽然他努力维持住面上神色,但能看得出他此时心里已没了对策。眼下我的马被敌军刺死,这周边埋伏的又都是步卒,再无马匹。就算他胁迫赵常放过我,我又怎能徒步走到熊耳山?恐怕不多时就会被齐军追上。
我的心如坠冰窟,盯着周身蓄势待发的箭镞,一动也不敢动。而六子也紧紧咬住嘴唇,目光闪烁,手中长剑松了松。此刻赵常倒是慢慢恢复平静,他明白六子此时不敢轻易动手,否则他一死,我就会被齐军射成刺猬。
这一瞬的时间无比漫长。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都不敢先动手。我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抠住地面,几乎要抓出血来。
雨后寂静的夜里,冷月无声,黑暗的荒野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寂气息,四下寂静得有些诡异。偶尔有冷风刮过颈侧,吹得我心惊肉跳。
六子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士兵已在众人身影的掩护下,悄悄绕至六子身后,扣紧了弩机!
“小心!”我目眦欲裂,一声惊叫骤然刺破黑夜,尖利的声音宛如一根寒针猛地扎在心尖上。
然而已经晚了。
只闻噗的一声闷响,那根箭正入六子的背心。他的脸猛地一抽,还未及反应过来,赵常已迅速擡手,回掌劈在他的头上!
“杨留!”我嘶喊一声,正欲窜出去,一根根长戈早已刺过来,将我圈住。
杨留应声倒地,赵常立刻闪身一侧,士兵迅速扑上来,一根长戈直刺进他的心窝!
我只觉那柄长戈是刺在我的心上,脑子登时一片空白,颓然瘫倒在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满眼都是血红。
六子的双目依然圆睁,还保留着惊诧又不甘的神色。
四下一片静默,半晌过后,一片尖锐的嘶喊划破夜空。
“杨留!”
我喉头一甜,这一声叫喊已吼破喉咙,渗出血来。
六子死了,我艰难地接受这个事实。躺在地上,愣愣的望着夜空,大脑一片空白。纵使我曾经见过死人,但多是陌生人。如今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我却无能为力。
他冷傲的面孔,嘲弄的笑容慢慢浮现在我眼前,他纵马疾驰的骏捷背影,凝神射箭的犀利目光又涌上我的脑海,还有他的冷嘲热讽,他刻意掩饰的关怀全都杂沓而来,几乎把我湮没。
然而,这一切都已化作如烟的往事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脸,他怔怔望着夜空,表情是那么不甘,倔强还有一丝孤独和绝望。他冷峻的线条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扎在我的心上。
赵常淡淡地瞥了六子一眼,表情有些复杂,他的嘴唇动了动,良久才发出一丝长叹:
“把他埋了吧。”
六子的尸体被人像麻袋一般拖走,我怔怔地望着他那瘦弱的身躯,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江河一般倾泻出来,悲伤、绝望、恐惧和连夜奔袭的惊惶疲惫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将我生生砸垮。
我把头埋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浆,泪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全都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淌到我的心里。
齐军忙碌着,我的哭泣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周围的士兵表情漠然而冰冷,木然地捆起我的双手,将我掷到赵常身前。
“你满意了?”我忍住悲咽,擡起头,冷眼质问着他。
他抿了抿唇,面露苦色,终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向军士摆了摆手:“把他带走!”
“你满意了!?”我又厉声喝道,死死盯住他。
赵常没有看我,而是对着士兵下令:“先回建安城稍作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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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城已被齐军占领。六子死了,包括我在内的剩余守军全部被俘。
这几天我听齐军私下议论。齐军在汾北一带大破周军,进驻汾州,周国的定阳城已被段韶和高长恭攻破,守将杨敷和部将全体被俘。
闻说汾北战事危急,宇文宪已解除宜阳包围,调转兵锋,北上增援,大冢宰宇文护也派兵出征,驻军同州,遥作声援。目前两军又成对峙局面,但齐军已侵占了周国汾州一带,吃了大片国土,周国明显处于下风。
宇文宪大军一撤,斛律光立即反扑,重新夺回了宜阳,打开被封堵的交通线。先前周军修筑的城堡也被全部占领。
我们在建安城被关押了四五日后,就被赵常押往宜阳,目的是为了防止俘军哗变。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听说宇文倾的消息。这也许是个好事,没有消息就是个好消息。不过,如今我已自顾不暇,哪有心情惦念他人?
这几日是我这一生中最惶惑无助的几日,只觉暗无天日,一点希望也无。斛律光已班师回朝,正欲赶往邺城。这些俘军恐怕也要被一并带回,重新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