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清流困局(2 / 2)

“他心中已有取舍,你再出言,也只是徒增罪名。”

“我们这一派讲的是忠诚讲理法,可那一派讲的是献媚讲好处。”

“我们拿得出的是百姓疾苦、是律法规制,而他们拿出来的,是金银珠玉,是一篇篇看似‘高明’的政令。”

“陛下如今刚刚登上真正的皇位,正是求成求变之时。谁能带来‘希望’,他就信谁。”

“他太年轻了。”许居正闭上眼睛,“也太急了。”

屋中再次寂静。

霍纲拿起酒壶,缓缓倒满三人杯,低声道:“就当是为旧日的忠诚,为早年的理想,为……这片江山。”

三人举杯,许久,许久,方才碰杯而饮。

酒落喉间,却如灼火烧心。

清流已失势,心也散了。

而朝堂之外,风起云涌,新党的笑声,隐隐可闻——

可那旧人的怒火,却在这一壶壶酒中,缓缓燃烧……

夜色已深,洛陵城中大多数宅院早已熄灯歇息,唯有朝中重臣之府,仍灯火未歇。

郭府书房内,灯影昏黄,一炉香气袅袅升腾,映照着大相郭仪凝沉的脸庞。

窗外秋虫低吟,四下静谧,唯有书案上的纸卷随着夜风微微颤动。

“父亲。”一声轻唤从门外传来。

踏入者,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少女,眉目清秀,英气不减,正是郭仪之女——郭芷。

她今日并未入宫陪读,而是在府中静候改风日之后的消息。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纸纸让人心惊的政令,以及满城关于“新策”的窃窃私语。

她拢了拢衣袖,眉头微蹙地开口:“父亲,近日的朝议,我已听说。”

“那户部尚书林志远的‘改革之策’,听着倒是冠冕堂皇,但其中诸多条例,只怕只会放纵地方吏治,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中饱私囊。”

郭仪合上书卷,抬眼望向女儿。

“你都听到了?”他语气不急,却隐含深意。

郭芷轻叹一口气,眼神中满是愤慨与困惑。

“怎会听不到?整条文德坊今日都在传,说这新策一出,地方衙门中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庆祝’了。原本按律不得自筹赋外银两,如今林志远那一条所谓‘因地制宜,自定征幅’,不就是让他们明目张胆地开口要钱么?”

“还有吏部的‘取士新规’,将原本严格的察举制大幅削减,改为‘吏部评点为主,郡府举荐为辅’……这根本就是将功名之门,交给王擎重一人来把持!”

“如今若无王擎重点头,谁还能入朝为官?这吏部,莫不是要改名为王家私衙了不成?”

郭仪没有立刻答话,只是默默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让夜风入室,带走几许闷热。

“芷儿。”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说得不错,这一次的新策,的确有问题。”

“不仅是你说的‘自定征幅’,还有那条‘折耗入律’,‘吏佐酌量附加赏金’……看似是在宽政赈民,实则是在掏空百姓的钱袋,将权力送入那些贪婪之手。”

“而王擎重……”他轻轻摇头,“他是老成谋国之人,手段深沉,一旦将吏部牢牢掌控,大尧朝堂,只怕十年之内,尽归他一手培植之人。”

郭芷咬牙道:“那陛下为何还会默许?今日朝堂之上,父亲你等都未曾开口,任由林志远滔滔不绝,旁人赞声连连,可那不过是一个个——陷阱啊!”

“陛下……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郭仪转身望向女儿,眉目间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丝安慰的神色。

“你以为,陛下真的未察觉?”

郭芷一怔:“父亲的意思是……”

“那林志远说完之后,你可曾注意陛下的脸色?”

郭芷轻轻皱眉,回忆了一下,迟疑道:“似乎……他是赞成的?”

“他神色平稳,并无不悦,似乎还颔首?”

“可你仔细想想,陛下何时在朝堂之上,真正露出过笑意或情绪?”郭仪缓缓道,“从他归来登基至今,不过几次上朝,可每一次,他都言简意赅,听百官言,不急表态,最后才定调。”

“这一次,他仍未断言采纳,仅只是点头认可……我更愿相信,他是在‘借势’,而非‘信任’。”

“借势?”郭芷怔住了。

“是啊,借他们之口,看朝臣之态。若今日百官皆无异议,那他自有计较;若有反对者发声,而言之有理,那便是他真正需要的良才。”

郭仪目光深邃,看向窗外:“当今之世,乱后初平。若一味急断,则民难服,官难齐。他不言,不过是在试探,在等。”

“等什么?”郭芷低声问。

“等真话,等忠言,等有人愿意冒犯君颜,也要说出‘此策不可行’。”

“可今日无人出列。”郭芷低声道。

“那是因他,已设了杀机。”郭仪的声音如刀。

“什么?”郭芷震惊地看着父亲。

郭仪望着远方,道:“今朝上,他特意批驳了边孟广,那是一次敲山震虎。”

“也是在立威,让新党一派放松警惕。”

“但我却隐隐觉得……他心中早已有了另一套策。”

郭芷半信半疑,但心头微动,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你就这么信他?”

郭仪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念道:“他以一剑定潞川,以一人破四王,以一骑归都城……一个能在万人敌军中活着回来的人,你真觉得,他看不透这林志远的几句花言巧语?”

郭芷闻言,久久不语。

屋外风声微动,院中桂香清远。

这一夜,郭府灯火通明未灭。

朝堂风起云涌,局势波诡云谲,真正的“改风”,也许才刚刚开始。

夜色如墨,洛陵的街巷在风中沉睡,唯有那条通往东城方向的长街,在今夜多了几分惆怅的意味。

许府灯火未灭。

内院之中,书香未散,却多了几分难言的沉重。

厅中,一众身穿儒衫的文士齐聚,每人手中皆提书箱,神色或淡然,或悲伤,或怅惘,或不甘。

几盏孤灯洒下昏黄光影,映得那一张张青涩却执着的脸,更添几分落寞。

“许大人,吾等……就此告别了。”

一个身形削瘦,面容青俊的文人站了出来,语气平静,却掩不住言语间的悲凉。

他名柳怀章,出身南岳柳家,十年寒窗,三次会试皆中上选,却因未有门路而迟迟无功。

三月前,许居正在临州观政,见他才识非凡,亲自将他带入京中,意欲待改风日时,举荐入朝。

可如今——

“改风日已过,陛下明赞林氏,冷待清流……我等这些草野寒士,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柳怀章轻轻一笑,将手中那卷写满改革条陈的卷轴递回给许居正,“此策,许大人收着罢。此后,怕是无缘再论政事了。”

一旁的几位青年才俊也纷纷上前。

“我们出身寒门,无门无派,自幼苦读,只求一日青云直上,为天下苍生略尽绵力。”

“可今朝之局势,怕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了。”

“许大人之恩,我们铭记在心。只是这身长衫……是该脱了。”

他们语气平静,脸上带着强撑出的笑意,可那字句之间,却充满了灰败与绝望。

许居正沉默片刻,终是颤声出言:

“是我无能。”

“是我误判了朝局,误信了改风有望。”

“诸位……诸位皆是当世英才,若使诸君埋骨书斋、老死山野,乃我大尧之大损!”

他说到最后,语带哽咽,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竟是行了一礼。

众人一震,急忙起身拱手回礼。

“许大人万万不可!若非您,我们不过是酒楼中写字讨赏的穷酸书生,何曾有幸登过朝堂之门?”

“今日虽不能尽志,但来日未可知!”

“我们不怪您,只恨自身太弱,声微力薄。”

“但愿大人不弃,来日尚可再聚。”

……

院中风起,几株老梅被吹得沙沙作响,如同旧时兵甲之音,又似无声的叹息。

这些人,有人二十出头,眼中仍带光芒;有人三十有余,面上却尽是倦意;更有老儒白须苍苍,捧书而立,望向夜空良久,轻声问道:

“清流败,新党盛,世道更迭……可谁又替百姓说一句话?”

“谁来管山乡饿殍,谁能免庶民之税重?”

“陛下啊陛下,你的剑能救国,可你的笔,救得了民么……”

他这一声低喃,并未传出院外,却似在许居正耳边炸响。

他身形微晃,终是颓然坐下。

“诸位若走……许某不敢留。”

“但请记住,待我许某再有一日执权,必不忘今日之别,必请诸君,再议国政。”

“只盼……那一日,不要太晚。”

……

夜更深了。

一行十余人,背负书箱,踏出许府。

他们步履坚定,却无一人回头。

这条回乡的路,于他们而言,也许走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归来的机会。

他们并非畏惧风雨,也不惧山河路远,只怕这天下——再无他们可用之处。

风卷残灯,老梅萧瑟。

许居正立于门前,静静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像极了他年少时,在朝堂之外一次次送别同窗与师友。

“我负了你们……”他低声叹道。

“但你们——别负了自己。”

“别负了……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