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君陌卿,我把你当亲弟弟,可是,你可曾喊过我师兄?”
言城歌说到这里的时候,额上青筋已经全数爆了出来,盘错狰狞,鲜红色的血从他的脑中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君玦蹲身想要给他输气韵,却被他一把揪住衣领,一边和着鲜血泪流满面,一边颤抖着唇无声质问,“我说一世长安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当时为什么要笑?你以为很容易做到吗……你以为这个愿望很小吗?”
“君陌卿,你多厉害啊,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想要天下对你俯首称臣,就能随随便便掌控五国命脉,你想要金山银山,什么手段都能信手拈来,你想要站在气韵巅峰,就能化出太阳烛照,你想要予儿……她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了……可是我呢?我连想要个一世长安都要被你耻笑,我只想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都做不到……”
“我想要手刃仇人,一把寒禅就断了我的念想,我想要保护风雨山庄,你却要将它玩弄于股掌,我想要打败你,却永远都望尘莫及,我以前想要的那个平平淡淡的一世长安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想要的那个野心十足的一世长安,你至今都没有给我,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你还记得吗?”
“你说我以后想要什么都会给我,你说我喜欢的人你会帮我追到手,你说不会再让我头疼心疼,你说会帮我找到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我的心疾,你说你欠我的,都会全部还给我……”
“君玦,君陌卿……你食言了,君陌卿,你为什么食言了?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都食言了?”言城歌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整条手臂都颤抖了起来,从蹲变为跪,只余双膝支撑着全身的重量,鲜血从头顺着凌乱的青丝和泪水乱拂的脸流下来,染红雪白的衣襟,卑微到尘埃里,痛苦至心肺中,“君玦,师弟,我只想要予儿,我现在只想要予儿……可是你把她抢走了……你为什么不能把她给我呢?你什么都没有做到,却得到了这么多……”
君玦擡起胳膊扶住他,喉头也莫名哽咽了一下,“师兄,对不起。”
198.莫知我哀
“我不想听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食言了再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如今再喊我师兄又有什么用?!”鲜血止不住地从脑中流出来,言城歌已经不再管它的疼痛了,心脏处也开始浸出鲜血,他只是咬牙忍受着另一种疼,那一种万千蚜虫蛀入肺腑穿心的疼,“你什么都没有还给我,你食言了……君玦,你食言了……!”
言城歌那一双向来温润的眸子紧紧逼视着君玦,双手紧紧将他的衣领攥紧,仿佛松开手自己就会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如一滩死水,尊严都不剩。
可是逼视了好久之后,他又敛起咄咄逼人的神色,乞求地凝望着君玦,哑声道,“你把予儿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那个野心十足的一世长安,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那个,我想和她在一起,我不害怕犯头疾心疾,我也不害怕遭人诟病,我知道她和你已经……但是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这个,如果她怀孕了,我会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就像很多年前我把你当作亲生弟弟那样……”
君玦的眸光闪了一下,他的手也捏紧了,一直垂下的眸子猛地擡起,笃定地逼视着言城歌,喉头爬上的酸涩迫使他也放哑了声音,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她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想象不了,她不在我身边却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更想象不了她要是有了我的孩子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仅想象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完成你想要的所有,我一直努力地去还我父亲的债,还我的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得这么糟糕了。你想要的都没有得到,但我确实一直在争取。你想要的一世长安究竟是什么?究竟是平淡此生,还是野心雄途?你究竟是无欲无求清心寡欲,还是野心勃勃满心算计?”
“如果你一开始要的是平淡此生,后来因为我年幼无知的嘲笑而变得野心勃勃,那么我离平定五国天下归一只有一步了,你只要再等一等,就可以坐拥江山。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想要这样的一世长安了,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平淡此生……是我当时年幼理解错了,还是你的内心一直最渴望的就是平平淡淡?这是我的错,还是你的?”
“不能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不能把予儿给你,这是我的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予儿根本不喜欢你,她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她只是把你当作普普通通的朋友。”
“尽管我常在她面前吃你的醋,尽管我以前常揣度她是不是喜欢你才对你那么好,但是我晓得她并不喜欢你,她把她不喜欢你这件事在我面前强调了又强调,她害怕我误会,害怕我因为胡乱猜想自己心里难受,害怕我拈酸吃醋,所以她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不喜欢你。”
“师兄,你不也是因为知道她不喜欢你这点,所以一直不敢告诉她,你喜欢她吗?”
199.不疯魔,不成活
“你曾害我犯过险,害七重天犯过险,害她误会我,离间过我们,我都没有和你计较,因为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也难受,我知道你难受的时候承受的痛苦是我不能感同身受的。我知道你不能告诉她你喜欢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每次你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可是她却不懂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没有别人晓得你有多喜欢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你很早很早就喜欢她了,只有我知道,你看她的目光和看别人的不同,只有我知道,你在锦焱国的时候经常想方设法和她独处,只有我知道,你偷偷为她做了很多事,也只有我知道,你并不比我对她的喜欢少……所以,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和你计较。”
“可是,纵然你做了这些,她还是没有喜欢你,她甚至不知道你为她做了这些,更不知道你喜欢她。”
君玦的视线落在言城歌的心口,那里正和他的头一样,都在不停地渗出鲜血,一层层地染红了他身上那件白衣,倘若不是痛极,他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君玦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言城歌流血的时候,惶惑到无所适从,整个人都不知所措,只能紧紧盯着那仿佛血窟窿的地方,浑身发麻。
言城歌痛得冷汗阵阵和着眼泪与鲜血将青丝濡得凌乱不堪,狼狈地贴在他的脸侧,贴在他的脖颈,贴在他血湿的手腕,他一边用一只手抱紧自己的脑袋,青筋全都爆了出来,另一边他撑住地板不让自己倒下去,仰头看向君玦,看着看着,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任由泪水洒落,笑得无比酣畅。
“你说得对……哈哈哈哈……你说得对!她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她!我只敢背地里喊她予儿当面却只敢叫她南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多明智啊,你一早就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可是我不行!你一定很得意,像你小时候打败了我一样得意!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对!你打败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你打败我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哈哈哈哈……你问的好,我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的一世长安究竟是平淡此生还是坐拥天下?!我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究竟向来是清心寡欲还是野心勃勃?!我明明什么都不想要!我又什么都想得到!哈哈哈……我知道了……”
“君玦!我知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清心寡欲?!我为什么会清心寡欲你不知道吗!?我为什么被逼得什么情绪都不能有你不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成如今这副德行吗!?要不是因为寒禅我会表现得生性单薄什么都不看重吗?!你看看我……哈哈哈!你看看我!看我身上的血……看我脑袋里扎的针!看我心口刺的钉子!你看啊……你不敢看吗?!”
君玦蹙紧眉,“城歌……!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你把予儿抢走了你还要我冷静?!”言城歌一边说一边笑,涕泗横流也不在乎,他扒开自己衣襟,露出从心口处扎进去的一根根四分之一指甲盖大小的钉子,“哈哈哈哈……君玦!你说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满心的算计!我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我明明恨你!我明明喜欢予儿!我明明想要报仇!我明明想正大光明地和你抢予儿!可是为什么别人看到的我就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去他娘的清心寡欲!!这种人你见过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言城歌猛地吐出一口血,颤抖着双手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几步后便紧跟着往门外退去,“哈哈哈君玦!!你和我从来都不是兄弟!!把你当作弟弟是我的错!!你我生来就该不共戴天!!哈哈哈哈!!!”
仿佛疯魔,言城歌拖着一身的血从屋内跑出去,笑声凄惨而狠戾,越渐越远。
200.杏子寒禅
南予正站在外院的一棵杏花树下踮着脚折树上的杏子吃,嘴里叼了一个,手里又打下来两个,刚在身上揩了揩,转身就撞上了从内院里踉跄着跑出来的言城歌。
一把被他撞掉了嘴里和手里的杏子,南予蹲下身去捡,一片绿叶拂过她的青丝落到她的肩上,地上的杏子已经被人捡起来握在了手里。
这只手,鲜血淋漓。
南予顺着这只手看上去,她对上了言城歌泪水婆娑的眸子,他的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敛起的不知深意的笑,鲜血和泪水糊了满脸,沾上青丝,看上去狼狈至极。
“城歌……你、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南予将视线移到他的胸口,再移到他的头上,满脸震惊和慌乱,手足无措地掏了掏自己荷包,又摸进怀里,没有找到巾帕什么的,她就撕下一截袖子,“你赶紧擦擦罢!你是不是头疾又犯了?!可是这次为什么这么严重?!是不是君玦又发什么脾气气着你了?!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帮你?!这么流下去会死人的!”
言城歌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把杏子在自己身上仅有的雪白衣角处擦了擦,然后紧紧盯住她,小心翼翼地把杏子捧到她面前,无声道,“没、没弄脏……”
南予怔怔地看着他,再扫了一眼杏子,上面没有地上的污渍了,却沾上了他掌中的血。她伸手接过杏子,言城歌便很轻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叫……言城歌。”言城歌凝视着她,无声道,“你,南予。”
南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点点头,跟着他说道,“我是南予,你是言城歌。”
“你是南予,我是言城歌……”他低头看着地上还落着的两个杏子,“杏子……”
“杏子?”南予低头,迅速蹲身将那两个杏子捡了起来,在身上擦干净然后递给他,“你想吃吗?送给你吃。”
言城歌缓缓伸手,接过那两个杏子,宝贵地把它们放进怀里,擡眸认真看着南予,哑声道,“谢谢你送给我,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忽然笑了起来,喉头哽咽了一下,泪水再次滑下来,他一手扶着石桌撑住身体,一手捂住心口,凝望着她,“你上次说,等我送了你东西,你必定好好保存起来,意思是,你忘了我送过你什么了……那你后来,有想起我送过你什么吗?”
南予一怔,他这么说起,她便回想起了生辰之时,他折了一枝杏花相赠,只是当时他说是随手折的,她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好像落在客栈里了,她抿了抿唇,有些抱歉地挠头道,“我想起来了,杏枝,你在秋天送了我一枝春天才有的杏花枝。我后来打听到,只有在君山上才会有不分季节生长的花草,你是在君山上折的吗?”
他感觉心口传来一阵撕咬的痛感,仿佛一只困兽在咬噬他的心脏,活要将他啃食殆尽,“那么,那枝君山上折下的杏枝,你究竟……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南予怔怔地看着他眸中悲怆欲绝的神情,可能是因为实在是太疼了,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心口血红的锦裳,泛出渐次的苍白,她看着他痛苦地样子,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喉咙间却似是被人捏紧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他见她迷惘而又无措,只觉得那种困兽在心口不断挣扎撕咬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痛的不禁弯下腰撑住了冰凉的石桌,鲜血拂了满地,终究只是紧紧闭上双眼埋葬了眼底的苦涩和窒息,“你不懂就罢了,我也……”他顿了好久,那种炙热而又冰凉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嘶哑、卑微、颤抖,“我也……说不下去了……”
言城歌的手心化出雪白剔透的寒禅,一只手紧紧抓住南予,把寒禅塞到她的手里,嘶哑的嗓子再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只能依靠气息判断他的话,他在说,“你……不是很喜欢、很喜欢寒禅么?我送给你,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我只有这个了……你这次要保管好……不要再随便丢掉……”
语毕,他拖着满身的鲜血踉跄着逃跑,没走出几步,南予猛地喊住他,“城歌!你……”她很想说些别的,她想要安慰他,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把寒禅给我了,你用什么?”
言城歌笑了一下,“我再也不需要寒禅了……再也不需要了……”
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温润如水翩翩似玉也逐渐远去,南予不知道,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翻天覆地。
201.察觉心意
南予一只手拿着寒禅剑,另一只手还握着沾了血的杏子,望着言城歌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追过去,明明他流了那么多血,如果不追过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可是,追过去又能怎么样呢?
南予知道,言城歌不会再回来了,不会跟着她回来,也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过活。
南予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他叫言城歌,她叫南予。但是在他强调的那一瞬间,她心中隐隐有一个不愿意承认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把很多难解的疑惑都贯穿,可是她心里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
言城歌,南予。
唯有那一个字说不出口,但是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强烈地感受到了。
后来他提起那枝杏枝的时候,她终于大彻大悟,恍然间就明白了。君山,杏木,花枝。
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她更想不到,像言城歌这样温润如玉的、清心寡欲的男子,会喜欢上她。现在想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可是又似乎处处都在暗示她。
所以,他从前对她的好,从来都不是因为君玦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把她当作简单的朋友。
所以,君玦让自己离言城歌远一些,不仅仅是在胡乱吃醋,而是君玦一早就看出来了,一早就知道……那么,城歌的头疾和心疾发作,真的和自己有关系?
像是君玦说的那样,如果自己不靠近他、不接近他,他就能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予儿。”
南予被君玦唤回神,转头迷惘地看向他,两相凝视,好半晌后她才轻声道,“君玦,我好像知道了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不想要知道,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君玦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我看见了。我都在。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