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1 / 2)

夜已深了,雨后凉意更甚,我躺在草地上,身上倦怠,不愿起身。

城郊无尽的黑暗荒野中,只有我一人,与青草夜风为伴。

不知何时,一声马嘶打破了沉寂,紧接着,哒哒的马蹄有节奏地响起,由远及近,声声递入耳朵。

我也不去看,依旧躺在地上,直到那一骑立在我身边。

“上马,我送你回去。”杨素微微俯下身,向我伸出手。

我有些讶异,他竟和独孤伽陵一起回援。

但也只是瞥了他一眼,没理会。

“独孤伽陵还在收编降军,一时无暇过来,他派我来找你。早些跟我回去,免得他担心。”今天杨素的脾气倒是出奇得好。

我用手在地上一撑,站起身来,看着他,淡淡开口:“杨将军,我有些话要问你,不知可有时间一叙?”

他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还是翻身下马。

我和他并肩坐在草地上,这还是第一回。

“宇文直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只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语调淡淡,自己一人想了半天,已不像刚刚那般愤恨。

他听我把宇文直的话转述了一番,笑了笑,眼里透着几番苍凉:“没错,这确实是个事先安排好的局,在你被赵常所俘,独孤伽陵传信与元朔救你时,就定下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是我故意透露给李迁哲,就连赵常在建安、宜阳两地的行踪,也是我和他事先打探好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配合他的谋划……”

和宇文直说的相差无几我惊讶的是,他竟然连元朔都知道,想必独孤伽陵已放心地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只是,经过杨素这一确认,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你在恨他?”杨素转眼问我。

我吸了吸鼻子,仰脸望着星星:“我只恨他欺我瞒我,害我白白担心,竟还跑去求宇文直,其实这都是多此一举,对吧?”

“瞒着你,你还能探得消息,不顾命的跑去救他;若是告诉你真相,你还会让他去涉险么?”杨素朗声一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善意的嘲讽。

“可独孤伽陵为宇文直所捕的消息不是你故意透露给他侯伏侯寿的么?”

杨素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僵,随即涩声开口:“这全是我个人的主意,独孤伽陵并不知情。当时,独孤伽陵劝宇文直对宇文护下手,宇文直优柔寡断,一直难下决心,我就将消息故意透露给普六茹坚,想让他给宇文直施加压力。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让你去求宇文直。如果料到这般结果,我定不会如此……”他跟我说话时,头一次没有了以往那种倨傲,我心里有些震惊。

我又躺在草地上,淡淡开口:“不过结果也不算坏,宇文直终是答应了,我二哥他也得以为父报仇,很好的结果,不是么?”

杨素的脸猛然变色,还透着隐隐不安:“苏宇凉,我知道宇文直折磨过你。此事也让独孤伽陵一直无法释怀。但你不要恨他,若不是我故意泄露消息,此事他是决计不会让你知道的。”

“那时他久久未归,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设法打听他情况。我只是恨自己太蠢,居然自以为是地去和宇文直讨价还价!”

“够了!”杨素突然动了怒气,厉声喝断我,“你不要再妄自菲薄,也别再疑神疑鬼。独孤伽陵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恨就恨我!”

看着他那副焦败的神情,我禁不住笑了出来,冷冷道:“我只想问清真相,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苏宇凉,你还在怀疑什么?怀疑独孤伽陵的心意?我告诉你,再也没有比他长情之人了!你不要不珍惜。纵使他欺瞒你,也是身不由己。

他十几岁就忍受丧父丧母之痛,流离敌国,无亲无故,带着仇人的姓氏隐姓埋名,还得侍候在仇敌之母身边,费尽心思回国后,又不得不为仇家驱遣。就在他终于准备好时机动手时,却又被宇文护外派的宜阳。他所有的计划都因这一变故落空了,这是他近十年的努力啊!

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假意泄露秘密,争取宇文直的支持,再寻机对付宇文护。你知不知道,那事最初连皇帝都得瞒着,否则保不准皇帝会杀他灭口。

他是怕你担心,才隐瞒着你,比起他的遭遇,你在宇文直那里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了救你,在我的授意下,他才忍痛写信构陷斛律光,以此为条件,获得和士开和祖珽的帮助,将你从齐国救出。而事后,祖珽为了毁灭证据,已经害死了元朔!你知不知道?为了扳倒宇文护,已经有太多人牺牲了……你心里还有什么不平?”

他越说话语越急促,心里似乎已积聚了满腔沉痛,一夕全爆发出来。

我只是没想到,元朔真的已……死了!那个命运坎坷的王室公孙,在受尽屈辱后,还是这样的凄凉结局。他为了帮独孤伽陵救我,也是为了除掉斛律光,竟连自己都不能保全。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国仇家耻,毁掉齐国,毁掉高氏……

我心里一阵酸痛:他们都是敢于牺牲一切的人,我的牺牲,确实是微不足道了。

杨素看我沉默半晌,又淡淡开口:“独孤伽陵虽多次亲历战争,但性格还是过于柔仁。有些事,如果他的心够狠,本来可以更好办。若不是我极力劝说,他定然不会写信构陷斛律光。此番泄露消息也是我一人所为,若是他知道,决计不会同意。你不知他内心忍受过怎样的煎熬,又怎有资格批判他的行事手段?在个人仇怨与你之间,他已尽最大努力来兼顾二者平衡了,而你不但不能为他分忧,只是听了宇文直几句闲言,就对他心生嫌隙,你根本不值得他这般付出!”

杨素的话一句一句砸在我的心头,逼我清醒过来,去面对现实。我一直怨恨独孤伽陵欺瞒我,但只顾着考虑个人感受,却从没站在他的立场去想想问题。他根本无心伤我,只是杨素帮他出手,才引发后来的事,而我都怨到他的头上。

我还是那么自私!

“苏宇凉,如果你认为独孤伽陵为他父亲正名只是他个人恩怨,那你就错了。独孤公的名誉代表着贺拔胜派系的声望,唯有他得以平反,才能恢复整个贺拔胜派系的声望。自周国立国开始,贺拔胜派系已经被宇文氏打压十七年了。独孤伽陵身上背负的,是整个集团的利益。你不明白,那有多么沉重!”

他这番言论倒是我从未考虑过的,已经把个人恩怨升华到派系斗争。但对关陇集团内部的勾心斗角,我实在无心过问。

“那你到底属于哪个派系?宇文氏,还是贺拔胜一派?”我不禁问道。

“呵,良禽择木而栖。不到最后,不知鹿死谁手,我不会盲目站队。如今陛下虽然是明主,但太子实在不成器,宇文氏子弟唯有齐王宇文宪可堪大任。至于贺拔胜一派,随国公倒是有人杰之表……”他突然顿了顿,轻叹口气,“世事诡谲多变,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我讶异地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轻声开口:“难得你竟这么坦诚?”

他擡眼望着星空,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以前每次和杨素见面,我都不免了被杨素为难一番,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和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而这一切,是因为独孤伽陵。

半晌,我摇了摇头,轻笑道:“没想到独孤伽陵竟有这么个推心置腹的兄弟,这也够了。”

他愣了愣,旋即爽声笑了笑,开口:“我也庆幸能交到他这个好兄弟。你最该知足,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无论他对别人怎样,我看得出,他对你用心至深。你不要再胡乱猜疑,以免辜负了良人。”

“我不会再胡思乱想,”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只是担心他被执念迷了心性。我无权苛责他用何种手段达到目的,只是怕他变得心肠冷酷,罔顾人情,那样他就不是我以前的‘二哥’了……”

“我认识的独孤伽陵绝对不会这样。”杨素信誓旦旦,跟我保证道。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心头愁郁终于一扫而空,坦然笑开。

“走吧,我送你回去,否则就算独孤伽陵不急,我家里那婆娘又要跟我动粗了。”他嘴角一扯,脸上透出几分痞气,有些无奈地叹道。

想到他那泼辣老婆郑祁耶,我又忍不住笑出来。今天竟是我和杨素之间最和谐的一次对话。现在想想,我还是一阵恍惚。

“走吧。”他笑着将我扶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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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长街尽头,唯有一人提着风灯相候。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是谁。只是他大晚上还候在门口,我心头立刻涌上浓浓的负罪感。

“处道,有劳你了。”独孤伽陵看着我跳下马,对杨素笑道。

“伽陵兄,看好你家夫人,她实在太让人头疼了!”杨素立在马上,打趣道,“我该走了!”言罢,他一扬马鞭,掠过长街。

目送着直到他背影消失,独孤伽陵才静静开口:“进去吧。”

讪讪的跟着他回到了卧房,我坐在灯下,一言不发。

今天不小心误入宇文直军中,想必他定会骂我胡闹了。哪知他只是淡淡开口:

“衣服都湿了,身上凉的很,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不……不用。”我忙推辞,“大春他们可能都睡了,不要惊醒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