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1 / 2)

建德元年七月,北周皇帝宇文邕先后前往羌桥、斜谷,巡视两地军队,慰问各都督以上军官,一睹军容。

八月,宇文邕率领宗室和文武百官在长安城郊的皇家林苑围猎,一些品阶高的后宫命妇也在出行之列,包括阿史那皇后。云絮由于体弱乏力,最近又染了病,不耐郊野凉风,就没有出行。

鲜卑人尚武,连妇女也颇具豪放之风,经常身着戎装同丈夫一起出行,善于骑射的更不在少数。所以皇帝允许后妃参与围猎,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令我惊讶的是,我居然也在应邀之列。

此时正值八月下旬,立秋之后,天气渐渐转凉,尤其到了郊野,空气又清新又凉爽,虽然日头依旧白亮,但山野的草树遮去了不少日光。

皇帝帅着亲从骑马行在前面,后面是宗亲和文武百官,我则和后宫命妇编在一列。宇文邕素尚节俭,不喜奢华,尽管随行人员众多,但排场铺排的并不奢华,就连仪仗队都是由宿卫临时拼凑的。纵然如此,却无人不敬怖皇帝的威严。宇文邕此行,大概意在一扫往日柔仁懦弱的假象,重塑大周皇帝强势英武的形象,在百官和宗族面前立威。

我跟着后宫命妇编在一队,行在前面的是阿史那皇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突厥公主。她身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披风上红缨飘扬,一派英姿飒爽。我曾偷偷观察过她的容貌。可以说,阿史那皇后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美人。我以为草原儿女生的都比较粗犷,但她的容貌确实异常精致。五官很有立体感,高鼻深目,皮肤白皙,湛蓝的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嘴唇饱满红润,但脸上总是冷冰冰的,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宛如冰山上神圣不可侵犯的雪莲。

的确,她有资本骄傲。这样美丽的公主定是漠北草原上万民追捧的月亮。如今突厥强大,雄踞漠北,对周齐两国都是莫大的威胁。两国争相与之结交,以便集中精力对付敌手。佗钵可汗更是狂傲的宣称:“只要南面两个孝顺的儿子争先依附,何愁国用不足?”目前北周的头号敌人是北齐,为了保证后方稳定,宇文邕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与突厥结好。因此,阿史那皇后有理由骄傲。

真实的宇文邕骨子里就是一个强硬坚执之人,他有可能喜欢比自己更强势的皇后吗?我觉得他与突厥公主亲厚,必是出于无奈,他内心应是更倾向于柔弱温和的李皇后和云絮吧。也许,这个皇帝心里根本没有女人,只有江山社稷。

众人已到达围场中,入眼处都是茂密的林丛,一眼望不到头,嫩绿的枝叶堆叠相覆,虬曲的藤萝缠绕不休,鲜亮的野花点缀其间,更显得景致宜人。偶有麋鹿狍子从林中窜过,刮得树枝扑啦啦作响,惊起一群鸟雀。我贪婪的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只觉得浑身舒爽。

初秋的凉风穿枝而过,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拍打在脸上,只觉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

我们离皇帝并不远,拿眼一瞥,就能看到他那把潇洒的长胡子,在秋风的吹荡下,宛如拂尘般一摆一摆的。

侍从已传命宿卫在围场边做好防护,随即指挥众人列好队形,各个骑队穿插而过,一一就位。而那个指挥官只是简单吩咐几句,各个队列就纷纷集结完毕。那个人是谁?我一眼就认出了,不是独孤伽陵却又是谁?他虽已升任禁卫总领军,但比以前更为低调,只是淡淡地发号施令,未见一丝跋扈之色。

我也逐着命妇的队列往中央靠拢,这群女人虽穿着骑装,但依旧娇美无比,而且更添了一丝英武风姿和豪气。

周围的林丛很密,不时有野兔和小貂窜行而过,惊得马匹嘶鸣不已,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有些胆小的汉人女子被这些小兽突然一惊,脸色也变得煞白,伏在马背上慌乱的喘着气。看着她们脸上丰富的表情,我微微一笑:这群宫妇真应该多出来练练。

身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斑黄的身影从林草间轻盈越过,窜了几下,就消失于林丛。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几声细细的尖叫,命妇的队伍已被冲乱,只见一骑越过百官的队列,从这群命妇间横冲而过,又将一旁的王公们冲散,转身又没入密林中。经这么一惊,原本已摆好的队列已被这一骑冲成一盘散沙,人群杂乱叠涌,几个弱不禁风的汉人命妇已被惊下马,在地上惊惶的滚了几圈,险些被乱马踏死。王公那边的队列也完全乱了套,一些不善骑马的文官已被冲入武将队列,紧拽着马缰胡乱奔走,身子歪歪斜斜,几乎要从马上栽下来。

被那一骑猛地一冲,原本严整肃穆的队列一下子炸了锅,就像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各列人马完全杂拌起来,都掺合在一起,找不到原来的位置。

“重整队列!”混乱中,宇文邕高声下令。独孤伽陵和尉迟纲忙领命而去,在人群中驱驰几番,布下指令后,原本乱作一团的队伍才渐渐看出来队形。

宇文邕的脸色有些不善,虽强忍着没有发作,但眼中已微微露出寒意。他的长胡子也一起一伏的,仿佛在迎合他此时的心情。

我有些同情他,宇文邕这番出猎,就是要在百官面前立威,结果还没等开猎,整个人群就被一骑搅了锅,乱成一锅粥,完全没有威严可言。不仅令人扫兴,也折损了朝廷形象。

“孝伯,神举!”宇文邕立稳马,高声开口。

此时有两骑从队列中跃出,跳下马来,向皇帝行礼:“臣在。”

两人正是皇帝的亲从,宇文孝伯和宇文神举。

“你二人率二十骑去搜人,立刻把刚才冲撞队列之人找出来。我亲自定罪。”宇文邕勒紧马缰,铿然下令。

看来皇帝是要决心严整那个祸首,否则也无法挽回颜面,重振国威。以他严苛的执法态度,那个冒失鬼怕是要倒霉了。

我倒是挺佩服那人的能量,一个人竟能把场面搅乱。

王公宗亲和文臣武将围成一个扇形,将皇帝包在中央。

众人的目光都凝向一个方向,翘首以待。

不多时,林子扑啦啦一响,十余骑人马从林中跃出,为首的是宇文孝伯和宇文神举,他们簇拥着一骑直奔众人而来。

前面那人应该就是刚才捅了篓子的冒失鬼。待他行到圈中时,众人都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而此时宇文邕的脸已变得铁青。

那人下马跪在地上,但神色依旧倨傲无比。

宇文邕拈起马鞭,用鞭梢直指地上那人,厉声斥道:“豆罗突,你乱走队列,冲撞仪仗,以致百官失仪,折损国威,你可知罪?”

宇文直虽跪着,却依旧冷傲,他扬起下巴,嘴角仍戴着冷笑:“陛下,刚才臣弟在林丛中看到一头白鹿,那应是天降祥瑞,佑我大周,臣弟为了把它捕到献给陛下,一时心急,就乱了礼数,冲撞队列,是臣弟之过。但外出围猎本就应该尽兴而为,哪有那么多法度之说?”

众人一听,都不禁面面相觑,一片嘘声,一旁的宇文宪也是冷眼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

我想宇文直的脑子一定是烧坏了吧,违礼在先,不知悔改,还当众顶撞皇帝,忤逆天威,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莫非他是因为没有得到大冢宰之职而耿耿于怀?但也犯不着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泄愤吧。

我摇摇头,实在不解,难道宇文直还有更深重的用心?

宇文邕冷冷盯视着他,压下心头怒意,目光一凛,沉静开口:“治理国家,只在恩德,不在祥瑞。豆罗突你违反法度,冲撞队列,就算身为王公,也应与庶民同罪。”而后他清了清嗓子,“来人,把卫公押下去听后处置!”

身边掠出四五个卫兵,准备押下宇文直,然而宇文直神色一凛,面上露出浓重的戾气,倒把那几个卫兵吓了后退几步。想必他们也是忌惮宇文直的身份,不愿接这苦差吧。

宇文直竟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和皇帝对视着:“陛下,你前番征用我的家宅,辟为太子东宫,臣弟只能选择颓废狭小的陟屺寺作为栖身之所。今日我为了捕获祥瑞白鹿,无心冲撞了队列,你就这般苛责,还降罪于我。你坐拥天下,是四海之主,却独独不能包容臣弟。这叫天下士人如何看你?陛下刚刚剿灭宇文护,就迫不及待地对亲兄弟动手,是为了根绝后患么?”

他神色冷厉乖张,眼眸里的冷光宛如毒箭直刺宇文邕。

这番话一撂下,四周一片沉寂,群臣噤声。

宇文直此番言论十分恶毒,他冲撞队列虽是触犯法度,但他竟给皇帝扣上一个更大的帽子——清剿功臣,排挤亲弟,以保皇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宇文直虽上纲上线,但他这番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勾践杀文种,刘邦诛韩信之事。

宇文邕面色僵白,嘴角抽搐了几下,胸中怒气猛地炸裂开来。

“啪!”皮鞭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在宇文直脸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

“啪啪!”又是几声清脆的响声,皮鞭如密密的雨丝般落在他身上各处。

群臣发出一阵惊呼,我心里已震惊不已:“宇文邕竟然当众鞭打宇文直,莫不是要像世人宣告,纵使皇弟犯法,他也不徇私情?但是刚才宇文直那般恶毒的言论,他又将作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