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直把太后送到外室,就屏退身边其他宫女,只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内侍何泉守在含仁殿口。自己则悄悄转入内室,躲在帘后。
我立在太后身边,目光穿过朱门掠向殿外。
那里仍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祥和清朗。
而眼睛不经意扫到一物,心头又漫上三分寒意。
何泉的袖口处隐着一柄弯刀,正像一条埋伏在草丛中的毒蛇,伺机欲出!
日头一寸一寸升高,时间也一点一点流逝,我怔怔望着殿外,也不见人影,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数?
叱奴氏斜倚在榻上,眼睛半阖,一派安然,似乎什么都知道,早已心有准备,又似一概不知,心安理得。
我的额上隐隐渗出汗珠,此番一举,是足以扭转北周国运的大事,亦牵系着千百人性命,不论宇文邕和宇文护哪一方失败,必会有一大批亲信与之陪葬。
双手攥在一起,手心已满是冷汗,我探了探脖子,向外张望着。
“姑娘,你怎么这么紧张?”不知何时,叱奴太后已悠悠睁眼,淡淡道。
我闻言一惊,忙回身行礼:“太后恕罪,奴婢刚刚入宫,见识浅薄,想到一会儿要一睹龙颜,心里有些发慌,让您见笑了。”
叱奴太后笑了笑,扬扬手:“好孩子,起来吧。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有事,有惦念,有所求。但你越是渴望做成什么,越应该稳住心性,这样才不会乱了大局。一会儿,你可要好好把握,别出乱子。”
她的目光温暖,像暮秋温爽的阳光,似乎已经过春日之蓬勃,夏日之绚烂,待到人生的迟暮年岁,慢慢沉淀出一种沉稳练达的气韵。她好像不需要知道什么,就能把一切洞穿看透。这应是岁月和经历为她积累下的智慧。
她笑着望我,眼含期许。我向她郑重一拜:“谢太后指点,宇儿谨记了。”
闻言,我又站好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对独孤伽陵的担忧和心里的恐慌勉力压制下去。
不成功,便成仁。
我心里默念着,暗暗握紧了拳。
“堂兄,你今番回来正好,快帮我劝劝母后。她饮酒无度,没有节制,酒后又常失礼。不仅对她老人家身体有害,还伤了皇家颜面。兄长在族中德高望重,您的话,她定能听进去。”
我正垂眸,却闻殿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男声。心里突的一跳。
转眼望望室内帘后——宇文直蛰伏的地方,一派沉寂,看不出一丝异常。
再回望身后叱奴氏,不知何时,她面前的案几上已多了一壶一盏,她闭眼靠在榻上,手里还攥着个酒盅。我用鼻子吸气,满是酒香。
“拜见陛下、大冢宰——”殿外的宫女内侍纷纷行礼,我擡眸一望,却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了。
为首的身体微胖的老年男子笑着摇头道:“想不到姑母还有这般雅兴,我年纪没她大,酒量就不行了。她老定是身康体键,才乐于此道,这是好事!”
他身后一个中年男子叹声开口:“不能纵容她老人家了。堂兄,一会儿麻烦您当她面诵读《酒诰》,以示警醒,再好言劝诫,我不信她不听。”
“小事一桩,陛下何必客气?”老年男子笑笑,举步走了进来。
老何泉忙向他们二位行礼。待他们走近了些,我才看清模样。
那个身着玄色宽袍的老年男子正是宇文护,他如今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脸颊虽胖,但也爬满皱纹,满是风霜。唯有那一双眼睛,仍是犀利敏锐,如鹰隼一般。
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一身明黄色常服,头戴金冠,手持一块长长的玉珽。我细细一瞧,不由吃了一惊。那人是皇帝宇文邕不假,但模样已经大变。原来面白无须,温润儒雅的少年天子已变成长髯飘飘,深沉内敛的中年帝王。细看几眼,才确定他现在的年纪,应该已接近而立之年。虽然依旧面上含笑,温和亲近,但目光却比以前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沉稳睿智,让人难测深浅。
待他们走近,我忙低头行礼。宇文护也未看我,便直奔殿中走去,皇帝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在他身后,何泉已悄悄屏退殿外宫人,将殿门紧紧关闭。
“姑母,一年未见,甚是想念。您春秋虽高,酒量却日日见长啊!”宇文护一捋长髯,大笑着走了上去。
他声量很大,在紧闭的殿中,犹如洪钟一般响亮,震得我心头凛然生寒。
宇文邕站在他身后,手握玉珽,脸上一派笑意,唯有那双眼睛清冷无波,看不出情绪。
“萨保,是你么?”半晌,叱奴太后悠悠擡眼,有些含糊地答道。
“姑母,我回来看你了。”宇文护笑着,也不顾忌宇文邕在场,就大喇喇地在太后身侧坐下。他本就是孝顺之人,对太后很是亲厚,应该是也把她看作自己的母亲了。
“好侄儿,你虽年高,身子骨还是这么壮实,不减当年啊。战场辛苦,来,喝一盅!”叱奴氏开怀一笑,就要亲自给他倒酒。
“母后——”宇文邕有些尴尬地立在堂中,想出声劝阻,奈何太后全然不听。
宇文护推脱不过,只得端起酒杯,笑道:“姑母,待我喝了这杯,你可得允我说说话。”
叱奴氏笑着点点头,看着他把酒饮下。
“哈!这酒劲力真足。我有些晕,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宇文护摇摇头,吸了口气,才慢慢起身,走至中堂。
他走过我身边时,突然驻足,目光慢慢落在我身上,我赶紧埋低了头。
“这姑娘看起来有些眼熟,擡起头来。”他的语调森冷起来。
我只觉浑身化作一座石雕,僵硬难动,呼吸都憋在嗓子里。
这个要求再寻常不过,连皇帝都无法拒绝。
“擡起来。”宇文护似乎也觉察出有些异常,冷声催促道。
时间仿佛凝滞了,大殿静的如寂寂山谷,只听得宇文护话语的回音:
“擡起来。”
我心下一凛,默默念了一声,希望叱奴氏能明白我的意思。
沉沉吸了口气,我慢慢擡头,就在要对上宇文护眼睛的时候,我突然头一转,惊叫出声:“太后,您怎么了?”
与此同时,叱奴氏恰好剧烈的咳嗽起来。
“母后!”
“姑母!”
被那猛烈的咳嗽声一惊,宇文护和宇文邕双双转身,忙上去检视叱奴氏的情况。
我长出了口气,后背已满是冷汗。谢天谢地!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刚才好险!
“没……没事。”叱奴氏笑着摇摇头,脸色泛红,“酒确实喝多了,不小心呛到。”
“母后,你要何时才肯听儿臣劝诫?”宇文邕万年不改的笑面上终于腾起怒容。
“陛下,我来劝劝姑母吧。”宇文护慨然一笑,把皇帝拉开,扶好叱奴氏,随即走到堂中。
宇文邕不动神色的走到宇文护身后,手攥紧了玉珽,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而我则慢慢走到叱奴氏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