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到腊月下旬,马上就要到除夕了。
我已在苏家待了半个多月,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母亲得知我回来,病已好了不少。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她。
其实我是不想回到宇文倾宅邸。他跟和月都不在家,一个人过除夕,那得多么冷凄?
自从嫁人之后,本就难得和母兄相聚,索性在娘家多待一会儿,又有何妨?
苏宅中的歇芳苑里不知何时已栽了几株寒梅,如今天气虽冷,梅花却开得正盛。
早膳过后,我裹上一件斗篷在院中穿行,只为散散心。
“姑姑。”我被这一声唤住,转过身去。
只见苏夔着了一件天青色的紧袖袄衣,立在园门口。他正凝视着我,目光透着忧戚。
我看着他的脸,微微有些失神。自打我从宜阳回来,就觉得苏夔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容貌自是更英挺俊朗,隐隐有男子汉的成熟气息,连举止都比以前稳重许多。但更重要的是,他很少笑了,目光里总是含着忧虑。
“夔儿。”我向他展颜一笑,依旧对他张开双臂。虽然我知道他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扑入我怀里。
其实我更喜欢当年无忧无虑的苏夔。
“姑姑,你有心事?”苏夔走到我身边,淡淡开口,他如今已和我一般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会?如今母亲病情已好转,又要过年了,这都是喜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在想姑父。”苏夔轻轻推开我的手,清冷的目光似乎能洞穿我的内心,“刚才还没笑,如今强作欢颜,定是要隐瞒心事。”
我闻言默然,被他说中,也就不好再伪装了。
一阵寒风乍起,卷着枝头积雪,和着梅瓣一起纷然飘落,空气中逸满冰冷的馨香,我怔怔望着面前点点莹白,一时心绪恍然。
苏夔突然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松开,淡淡安慰道:“姑姑莫担心。我相信姑父不日就会从宜阳回来。齐主昏庸,奸佞乱政。如今段韶已死。兰陵王攻克定阳后,声威更盛,有意退隐。三大将才中唯有斛律光仍担要职。齐国不会把兵力集聚宜阳。待前线战事稍松,姑父就会回来。”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先前只以为苏夔满脑子都是他的青梅竹马,不知何时他却关心起正事来。而且对齐国局势的分析,颇为中肯。
我欣慰地摸摸他的头,目光掠向远处,有些感慨的开口:“夔儿竟能关心国事了,为姑甚感欣慰。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哪知那小鬼嫌弃地皱皱眉,眼神有些奇怪,他挑挑眉毛,斜睨着我:“姑姑对侄儿有何期望?侄儿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嘚!这小鬼总是拆我台,就不能配合一下?
我恼羞成怒,在他头上用力敲了一记,也不理他。
他看着我这副困窘表情,终于撇开先前的故作淡然的姿态,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一笑,我心里也舒畅许多,捏捏他的脸:“笑笑好啊。你就应该多笑笑。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以后成年了,有很多事让你愁心,你到时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苏夔似乎压抑了很久,畅怀笑了半晌,才恢复如常。
他望了望我,目光涌动着暖意,静静开口:“只有跟姑姑在一起,才有这种舒心畅意的感觉。爹爹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隐匿才名,说话从来只吐露三分真言。跟他待着很累。”
我抱抱他,笑道:“我大哥掌管苏家全族,顾虑多,哪能像你这般无忧无虑?不过,你最近看起来也忧心忡忡。有什么事,跟姑姑说说。”
苏夔拉着我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我俩也顾不得寒风透骨,只觉伴着雪梅馨香,心中无限惬意。
“朝廷想让我挂个军衔,去军中做个裨将,历练历练。我也正有此心。但父亲硬是给推掉了。后来赵公知我读过书,想让我去他府上做个记室文员,我父亲仍是不允。我只觉得这一天天在家,实在消磨心志。姑姑你曾说过,男儿要不读书安邦济世,要不弯弓汗马卫国,可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苏夔无奈地摊摊手,一脸委屈,小脸一皱,又恢复小时候的憨厚模样。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也有几分了然。这大概又是宇文护向我哥哥抛出的橄榄枝吧。苏威不肯出仕,宇文护就从他儿子下手。少年心性未定,向往新鲜事物,也渴望功名,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我摸摸他的头,安慰道:“你父亲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如今朝廷权臣当道,里面的水太深。他都不肯出仕,怎会让你冒险?别着急,将来都有机会。”
他眼神一暗,闷声回道:“可如今当权的是我外公啊,他怎会害自己的女婿和外孙?”
闻言,我有些讶然,竟忘了他母亲是宇文护女儿这一事实。可他哪知道,当初苏威和新兴公主的婚姻,就是建立在利益和权力的考量上。
我不想让苏夔知道太多明争暗斗,只是揽过他,静静开口:“夔儿,相信你父亲,有朝一日他会成全你的壮志。哥哥他饱读诗书,坚持的是儒家道统,奉行王道的帝王才是适合他的君主,海内承平的治世才是他施展才华的舞台。如今正值乱世,霸道为先,就算哥哥出仕,也无法完全伸张自己的政见,一不小心就会卷入权力争斗,搞不好会带累全族。他不让你出仕,也是担心你陷入那黑暗漩涡啊。你要理解他。”
苏夔沉默半晌,轻轻拂落我肩头雪花,轻声开口:“姑姑,我明白了,只是我不甘心……”
我知道他心结已解,也不再劝慰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
一转眼的功夫,一个月就过去了。快要出正月时,我也离开娘家,回到宇文倾的宅邸。
各位王公齐聚京城,至今未曾离开。长安街头一片张灯结彩,上元节那日更是灯火通明。唯有西街一隅,甚为冷清。
宇文倾的家宅本就地处偏僻,而今更是荒冷,与热闹喧哗的主城格格不入。
虽已入夜,但天幕上不见星子,十里长街,华灯如昼,将黑夜晃得五彩缤纷。
车流如织,人群如海,街头站满小商小贩,还有西域的杂耍艺人,都在不知疲惫的喧哗吆喝着。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也有扮作平民装束,游戏街坊。
冬夜虽寒,但这浓浓暖意早已消解了夜风的寒气。
我撩着车帘,怔怔地看着这万家灯火,人世温暖,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不知宇文倾,不,是独孤伽陵,他现在可好?
“夫人可要下车走走?”庆生停住马车,隔帘问道。
“不了,我还有要事。走吧。”
马车一晃,又悠悠驶向万家灯火中的一簇。
好在这是正月,王公宗室来往频繁,我夜访宇文直,应该不会有人注意。
独孤伽罗早已帮我打探好宇文直的家宅所在,并买通公府值守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