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国内现在形势如何?”宇文倾拿着绢布擦过我颈下和肩上的血迹,淡淡开口。
昨夜,齐军突然攻城,周军仓皇应对,死伤无数。虽勉强守住建安城,但宇文倾部下的一千人已折去一半,更有近百余骑趁乱出逃,连杨素都失踪于乱军之中。
当时,城楼上抗敌的主力都是宇文倾的部曲,李迁哲负责守卫西门,因此他手下兵马折损不多。
守军折损不少,参军杨素失踪,主帅宇文倾也受了轻伤,周军现在的处境可谓是雪上加霜,仿佛是一座危楼,只需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
但我心头始终疑云重重。齐军的攻袭来得蹊跷,这是他们那次夜袭后的又一次重大突袭,给守城周军造成重创,但齐军似乎又留有余地,他们攻破东城门,却又退了回去。我隐约揣测,这应是斛律光主动打破僵局的举措,也许是给周军下一剂猛药,逼得我们向宇文宪求援,那么宜阳之围就会松动,他可乘机打击周军主力。
但宇文倾的反应让我尤为惊疑。他平素加强防御,但昨夜为何应对失措,而且杨素又怎能被乱军卷走,难道是他故意为之?若真如此,这代价也大了些吧。
帘幕后人影微动,正是昨夜混乱中将我拖走那人。他那时蒙着面,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那人低声开口,声音清泠,虽是男子,但颇有女人的那种清媚之意,我凝神听着,只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齐主高纬,懦弱无能,弄臣和士开当权,奸相祖珽乱政,前不久,赵郡王高叡因弹劾和士开,被和士开、胡太后阴害至死。除却段韶、斛律光和高长恭等武臣,北齐高层已被奸佞垄断,国势危颓,若不是有斛律光等人在外撑着,只怕会衰朽得更快。”
那人吐出一连串人名,有好多我都没听说过。但他提到的那个皇帝高纬,我还是有所耳闻。“小怜玉体横陈夜”说的就是这位荒唐天子。
宇文倾闻言,凝神片刻,将金疮药抹在我肩颈处的伤口上,才悠悠开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神武留下的基业还是相当丰厚,足够高纬折腾一阵。况且斛律光、段韶、高长恭出将入相,在朝中权势煊赫,我们想要撼动北齐,着实不易。”
药粉渗入伤口,宛如寒针一般在我的血肉里辗转碾磨,凉酥酥地疼,我不禁又咬牙哼哼几声。
宇文倾瞥了我一眼,依旧面沉如水,眼里一片冰冷,自他御敌回来,就没给过我笑脸。我明白他为何不悦,心里也是发虚,就乖乖地任他给我上药,不敢触其逆鳞。
“段韶老迈,已是行将就木之人。高长恭是宗室重臣,齐主堂兄,邙山大捷后声威更是达到顶峰,为了避嫌,我料他会逐渐放权。还是斛律光最让人忌惮,他出自世勋之家,声威远播,位高权重,武功卓著,女儿是当今皇后,儿子又娶了公主,威势赫赫,如日中天。只有他,才是周国真正的心腹之患,其余都不足为虑。他为人忠直不阿,得罪的人也不少。闻说祖珽与他不睦,倒是可以从中做做文章。”那人接口道。
“我明白。”宇文倾在案前坐下,点点头,“如今,斛律光对我来说何尝不是最要命的威胁。只是我在齐国之时,他多有照拂。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样做。”他的目光深沉如水,不起波澜。
我闻言心头一滞:原来宇文倾和斛律光竟是旧识!但如今已成了争得你死我活的对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若是真到了无可转圜的境地,宇文倾真会不择手段吗?
念及此,心头霎时掠过一阵寒意。
我细细琢磨着两人的话语,虽对那些人不甚了解,但也隐约明白齐国正处于奸臣弄权的境地,这不正是没落之兆?但“北齐三杰”仍居要位,难以轻易撼动。依那人之意,要想拔去斛律光这根心头刺,不用点阴招,怕是不行。
先前宇文倾曾说他有一枚未动的棋子,应该就是那帘后之人。他对齐国情况颇为了解,可能是宇文倾早期在齐国埋下的眼线。
“你的心还是不够硬。”帘后人沉声开口,声音冷的像一柄寒剑,锋芒尽露,“如今你们各为其主,还顾忌什么旧情份?你不要忘了自己一直隐忍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你放弃初衷,我的血仇还未偿还。你没有退缩的余地!”
我霍然擡眸,盯住宇文倾。他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眼里神色闪烁,好像跳荡着炽烈的火焰,燃烧他痛苦的回忆,他的手紧紧扣住案沿,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显得发白。而后,他眼睫一垂,瞳中的火焰霎时熄灭,化为冷寂的余烬。
刚才那人强硬的话语,定是触及到他的隐痛了。
我有些好奇,宇文倾到底想要什么?他依附于宇文护,却不慕名权财利,定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驱策着他。那到底是什么?家仇?国恨?我想不明白。但觉得此事应和宇文护、小皇帝都有牵系。
他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着帘后沉沉开口:“我会把握好分寸,你不用担心。我此生只做这一件事,不到身死之时,决不放弃。”
他再擡眼时,眼里犹豫挣扎的神色已一抹而消,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果决,还有一丝冷酷。
看着那样的眼神,我有些心惊,只觉得越发看不透眼前之人了。
帘后人静默了一阵,良久,才缓缓开口:“好。既然如此,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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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可好些?”宇文倾把我送至门外,神色稍稍和缓下来,眼里布满忧虑。
“皮肉伤而已,已无大碍。”我淡淡说着,“你快回去吧。”
他望了望我,低声嘱咐道:“你在门口守好,无论什么人找我,都不要放他进来。”
他神色严肃,想必此事定是关系重大,甚至会影响到他整体方略。
“放心。”我点点头。
他不再多言,转身扣上房门。
我坐在主帅营房外的石阶上,抱着碎流剑,怔怔望着澄碧如洗的夜空,那弯清澈的冷月撒下银辉,给冰冷的城池蒙上一层薄雾,淡化了昨夜留下的厮杀痕迹。
营房周围不时有士兵往来,还在收拾残局。
我靠在门上,有些倦怠,昨夜以来的紧张情绪到现在才稍稍放松。心里一下子空落下来,熟悉的面孔开始浮上脑海。
不知身处另一个世界的父母是否安好?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三年,我渐渐融入了古代生活,对他们的思念也逐渐淡化。唯有夜深人静之时,那些回忆才浮上心头。
“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喃喃自语,面上仍勉力维持着,心里已满是血泪。
我回不去了。这是残酷的现实。我所能做的,只能偶尔念想他们一下而已。
轻轻抹去他们的身影,另一些面孔又浮出水面。云絮、苏威、娘亲、苏夔、普六茹坚……与他们分别也有七月有余,不知他们在长安境况如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云絮应该已经诞下龙子了。
我笑了笑,真难想象,做了母亲的云絮是什么样?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看看她的孩子。
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宇文倾,他能否抵抗住斛律光?昨晚,他可是差点丢了性命。
我心头一沉,那惊险的一幕又窜入脑海,心也猛地一跳。
我闭紧双眼,用力摇摇头,不再想那揪心的场景。
房中低语还在隐约传来,我一句也听不分明。困意渐渐袭上来,我抱住双臂,头一磕一磕地,昏昏欲睡。
“梁护军,宇文将军可在?”冷肃的声音蓦然响起,我心头猛然一震。
李迁哲正立在我面前,俯首打量着我,月光从他背后照下,他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中,显得有些阴沉。
“李将军。”我连忙起身,向他拱了拱手。
“宇文将军可在?”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有些不耐。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宇文倾嘱咐我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此刻他没出屋,谈话还没结束。他的秘密讳莫如深,李迁哲是宇文直的人,定不能让他知道。
怎么说呢?我心里有些犯难。说他不在房中?可我在门口守着,李迁哲定不会相信。
想了片刻,我沉沉开口:“宇文将军身负重伤。如今正在休息,他嘱咐过不要让外人打扰。李将军若有事,我可代您转告一下。”
“身负重伤?”李迁哲重复了一句,冷峻的脸上满是狐疑,“他从城楼上下来时不还好好的,怎会受重伤?你想欺瞒本将军?”他的语气骤然冷厉起来,擡起手直指我的鼻尖。
“全军将士伤损严重,幸存者依旧不敢懈怠。他宇文倾怎么就那么精贵,不出来收拾残局,竟还躲了起来?”
他一句话,赫然暴露出两人的矛盾,我只觉形势有些不妙。
我一迟疑,他竟伸出手,推开我,就要破门而入。
“李将军不可!宇文将军休息时谁都不见,您还是不要犯了禁忌。”我高声叫道,扑到门上,生生拦下他。
如果阻挡不了李迁哲,我也要给宇文倾示警,让他也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