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的大军驻扎在宜阳东南方向,距建安、崇德两城二十里外的山前平原上。
目前,所有周军都已退回到建安、崇德两城之内,包括李迁哲的部队。周军坚守两座城防,严阵以待,守城军卫昼夜轮值,时刻提防着斛律光的突袭。
以斛律光的兵力,端掉两座城池不费吹灰之力,但匪夷所思的是,他似乎并不急于攻城,只是稳稳守住大营,对建安、崇德围而不攻,还在宜阳周边修筑自己的城防,目的在于维护宜阳的对外交通线。
周军缺粮的事实,他定然知道,莫非他想坐等我们自生自灭,但这样未免有些虚置兵力了吧。
宜阳的齐军现已被宇文宪大军在四周围困,切断粮道,应该不比我们好过多少。但斛律光只是放任宇文宪围城,并不出击,我实在弄不清他的路数。
我曾问过宇文倾,他说斛律光这是围城打援的战术,他用重兵压阵,围困两城,目的是在于逼迫宇文宪出兵增援,他就可以以逸待劳,一举歼灭,然后再轻而易举地拿下建安、崇德,到时宜阳之围自然化解。
闻言,我心绪有些黯淡,宇文宪和斛律光双方都在围绕宜阳和建安崇德两城进行战略博弈。眼下,作为弃子的我们,除了拼力自保,别无他法。
就这样,我们与斛律光的大军对峙了十余日。期间,斛律光只是对周军施以重压,我们不时能看到身着红袍的齐军在周边骚扰,但从未正式开战。
当然,宇文宪并未增兵来援,他应该也明白斛律光的用意。
鉴于此,宇文倾丝毫不敢懈怠。他用重兵守住城防外围,并时加督查,严防齐军突袭。
但我清楚,就算两城能够坚守,周军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因为粮草已所剩不多了。
建安城里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氛,恰如军士身上那袭冷硬的黑甲一般了无生息。杨素负伤逃回建安城后,身体还未痊愈,这些日子全赖宇文倾掌事,李迁哲偶尔参与。
宇文倾早起晚睡,一天到晚都在筹谋出路。他命军士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不多时,城外已挖好一条深深的城壕,如有敌军攻城,也能缓冲一阵。
但城中粮草日益吃紧,宇文倾急在心上,却无甚良策,只能节约用度,同时加强对物资的监管。赵常叛周一事,给大家心头都蒙上一层阴影,伙头营更是心神不宁,惶惶不安。毕竟他们曾是赵常的手下。
为了帮宇文倾分忧,我主动请缨负责管理物资和军中伙食。宇文倾表示同意,他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安抚伙头营的情绪,表达他对他们的信任;二是让我找个活儿干,在这种沉重的气氛下无所事事,我迟早会疯掉。
我每天负责查检粮草、饲料、军备物材等,总管物资调配,并加以记录。为了避免再有人从物资中做手脚,我采用了复式记账法,对每笔物资的来源、去向、具体用途和经管人都做了详细记录,每笔物资的调取必须有宇文倾、取料人的印鉴加以证明,入账时,必须见到收料人的印鉴,在品类、数量、交接时间核对无误时才算完成一笔账目。
对于记账理论,我还算通熟,但到具体操作时,又难免遇到困难。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对物资的管理必须加一万个小心,因为这是关系到全军士兵性命的大事。
一个月过去了,周齐对峙的情形没有太大改观,但城中物资储备日渐萎缩,每顿供给的伙食量逐渐递减。军士自然对缺粮的事实有所察觉,不仅要抵抗来自齐军的压力,还要忍饥挨饿。军中渐渐滋生出不满情绪。
为了防止军队哗变,宇文倾一边要对军士加以安抚,同时还要加强对物资的管理,保证公平配给。我知道,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谋筹粮之策,但我觉得,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或是什么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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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从阴暗的府库里出来,午后的阳光就撒了满城。八月的日头依旧毒辣,我却手足冰冷,感不到丝毫暖意。脑子里一遍遍回想刚才清点好的粮食数目,确认无误后,心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我擡头望望,城垛上的卫兵来回巡走,警惕犀利的目光显得有些凶悍。阳光炙烤着他们黝黑的面庞和精壮的身躯,几乎要把那副黑甲烧融。
比酷热更让人感到窒闷的是那种压抑绝望的气氛,城中巡走的周军无不一脸严肃,脸绷得紧紧的,像粗粝的岩石。虽然那表情不乏坚毅,但却看不出让人心神为之一震的昂扬风貌。
我攥了攥拳,心头沉沉的,像压着一块重石。我不敢想象府库粮草食尽时的情形,到那时,会不会出现史书上记载的“人相食”的场景?脑子里描摹着那血腥残酷的画面,我胃里不禁一阵翻滚。
与其在这么绝望的空耗下去,我倒希望斛律光能和周军来场痛快的大战。否则,周军的斗志都会在绝望中磨蚀殆尽,与其这样悄无声息的灭亡,倒不如在酣战中流尽鲜血。
我默然走在城中,任这样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滋长着,只觉得自己的心性也变得冷酷起来。
穿过一个个营房,低着头一个劲儿向前,脚步有些狂乱,根本没留心前方探过来的黑色阴影。
“梁护军。”来人唤出声来,我骤然停下脚步。
“杨参军?”我定了定心神,才拱了拱手,僵硬地开口。遇到杨素,我并未感到意外。
可能是因为负伤,他的面颊显的枯黄消瘦,虽傲气不减,但却不像前番那样咄咄逼人。目光沉肃,眉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苍白的嘴唇像皲裂的大地一般,不见血色。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目光紧紧注视着我。
“杨参军可有要事吩咐?“看着他的眼神,我有些心慌,他不会是看出什么端倪了吧?
“宇文将军要你去趟议事厅。“片刻,他沉沉开口。
我有些意外,这等事怎会劳烦杨素亲自通知。但也来不及多想,立即去寻宇文倾。
穿过最后一个营房,沿着一条隐秘的便道,直奔议事厅。既然杨素亲自来找我,可能是紧急军务,不容耽搁。
然而,刚拐出那个便道,我就看到脚下出现的另一个黑影,悄无声息。
我心头一寒,骤然住脚回身,果然看见杨素那张冷肃的脸。
我俩站在一个角落里,四周再无他人。他背对着阳光,脸上晦暗不明,竟显得有些阴森。
“杨参军还有何事?”我暗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
他目光闪烁,罩住我的脸,嘴角撇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是来感谢我的救命恩人,顺便归还一样东西。”
我愣了片刻,旋即想起一个月前,齐军那次夜袭。在杨素最狼狈的时刻,我的一剑,挽回了他的性命。
“杨参军何必客气?那是属下职责所在。”
杨素闻言,微微翘唇,笑了笑,随即从身后拿出一物,递与我,轻轻说道:
“可那并不是苏夫人的职责所在,我说的对么?”
而后,只闻一声闷响,在他那复杂微妙的微笑中,我如遭雷击,一直勉力维持的假象轰然破碎。
我慢慢弯下僵硬的身子,捡起掉在地上的剑鞘,木然回道:“杨参军您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男人,哪里来的苏夫人?”
“呵呵”,杨素微微仰头,依旧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轻轻道,“是么?我只相信这碎流剑鞘不会说谎。它被人遗落在草窠中,是你丢下的吧?”
那勉力维持的假象再度被杨素碾压,碎成齑粉。我垂下头,再无反驳之力,嘴唇发干,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素慢慢迫近我,逼着我直视他。
此刻,我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初一念之差救下他,却埋下了这么大的隐患。我心绪万端,也不知那时的选择是对是错。
“你想怎样?大敌当前,可不是了结私怨的时候。”我被他逼得再无退路,只得仰起头,看着他,涩然开口,底气全无。
“哈,”杨素朗声一笑,脸上划过一丝傲然,而后目光又冷了下来,霍然盯住我,“苏宇凉,难道在你眼里,我杨素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难道不是么?当初在腊日国宴上攻讦我大哥,不正是你的手笔么?”我冷冷开口,逞一时口快,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愚蠢无聊地揭发你,也没功夫去琢磨宇文倾带你出来的目的。你毕竟救了我一命,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心思?”他目光如炬,灼烧着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