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的阳光不似夏日那般明亮刺眼,苍白的天空勾着几抹淡云,巍巍皇城映在这灰冷的背景下,更平添了几分苍凉的气息。
我随着宫人穿过一座座宫苑,但见枯瘦的枝桠在冷风中摇摇晃晃,偶尔惊起几只麻雀,单调喑哑的叫声更显得这深宫寂寥空旷。
一路上遇到的人并不多,但他们都穿着素衣,表情也是严肃寡淡。
我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今晨宇文倾特意要我穿一件素色衣衫,却没来得及跟我解释为什么。
身旁的宫人也是一身玄色宫衣,神情冷肃,迈着急促小步领在前方,似乎不愿耽误一刻功夫。
“这位姐姐,最近皇宫里可是有什么大人物出事了?”我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
她双手交握着,垂着眼睑,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低声道:“前几日,大冢宰的母亲阎老夫人殁了。皇上以国丧之礼为其处理后事,整个皇城的人都要服丧一月,但却不允大冢宰居丧,要求他依旧领全国政事。齐国还特遣侍中斛律文斯前来吊唁。夫人难道不知么?”
我呼吸一滞,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半年未见,阎氏竟已身故,果真是世事无常。
她虽是宇文护的母亲,但却待我不薄,回想起她那枯瘦却神采奕奕的面容,我心里一阵酸涩,很不是滋味。
宇文护极为孝顺,与母亲分隔半世不能相聚,如今阎氏归国也只三年,就撒手人寰,他心情一定很低落。
但小皇帝竟不允他居丧,这一行止颇有深意。如若他真的像我前番推测的那般深藏不露,这样做应该是在麻痹宇文护。
只是他已忍了七年,到底要蛰伏到什么时候?
我这么寻思着,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云香阁。秀致的楼阁伫立在寂寥的空庭之中,配合着院内稀疏的荒木,就像一副浅淡的水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之感。
我穿过庭院,枯冷的西风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面颊,皮肤干冷而疼痛。
那个叫水儿的宫女将我引进阁内。我的目光透过帘幕,一个素衣女子正挪下榻。
“娘娘,您要小心啊!”宫女担忧的劝诫声传入我耳内,我心里一惊:云絮莫不是病了?
急急转过帘幕,恰对上云絮清瘦的脸,她还是那般美丽,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黯淡无光,嘴唇也毫无血色,那双如水的眼眸此刻堆满忧戚,但在看见我的一刹那陡然亮了起来。
我的心好像被人生生捏了一把,绞成一团,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里又是一阵酸苦,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头。
“宇凉,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她苍白的嘴角勾出暖人的微笑,伸出手,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娘娘,您要当心身子!”她身旁的小宫女又焦急地劝道,双手紧紧扶着她。
她步履艰难,每走一步,都异常费力。我心头一冷,也顾不上礼数,只是走过去,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她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目光顺着她清瘦的脸颊往下移,直到某一处骤然停下,我的目光僵滞在那里。
她的小腹已明显隆起,看样子,已有□个月了。我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扶着她回到榻上。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身体?为何憔悴成这般模样?”我握着她枯瘦的手,一时有些心疼。
她没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待她们将门关上,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只是近来烦事忧心,不妨的。倒是你,为何这么久不进宫来看我?”
难道她竟是为我忧心,才憔悴至此?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一时无言,此番事情又岂是一言两语能道尽。
她见我不语,脸色更是忧急,没有了平素波澜不惊的稳重:“是不是因为宇文倾?我近日才听说大冢宰有意贬谪他,想要把他外派到宜阳兴筑工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里仿佛有一角碎裂开来,我惊疑的表情冻结在脸上,心底汹涌的波涛一阵阵叩问着:“为何会这样?难道跟那次他同宇文孝伯神秘的相会有关?莫非宇文护得知了此事?难道他真的是……”
我努力平复着心里的思绪,转而望向云絮,踌躇片刻,还是将近两个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云絮一直在默默听着,脸上渐渐涌起了波澜,但还笼着疑惑,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反而更加不安。
言罢,她静静打量了我片刻,眼中的无奈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终是苦了你了。你当初执意嫁给他,却换来这般对待。但他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也替宇文倾说话?”我身子陡然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虽然弄不清他和宇文孝伯到底在谋划什么,但我却对他更放心了。”
“为何?”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云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握住我的手,目光全聚在我的脸上,附到我耳侧,低语道:
“因为宇文孝伯是绝不会背叛皇帝的。”
她的语气极为肯定,仿佛在宣布一个不争的事实。
无视我强烈的反应,她继续说着:“宇文孝伯和陛下同日出生,从小一起长大,做过他的侍读,两人情意深厚。如今陛下已做了七年的傀儡皇帝,如若宇文孝伯是那薄情寡义之人,早会投向宇文护,何必等到今天?而且宇文护的亲信多的是,就算他对皇帝有二心,又怎会与一个从北齐归来不久的将领合作?若他真有此意,倒不如找宇文护的另一个心腹——宇文倾的上司尉迟纲,这样更把握。”
云絮的话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房,我慢慢地移开脸,对上他的眼睛,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宇文倾是向着皇帝这一边的?可怎么会这样?他是护送阎氏归国的,而且才回来三年……”
我摇着头,喃喃自语,手已变得冰冷,刚才云絮的话无不在印证着我一直以来的猜测。
她没有否认:“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对他这个人知之甚少。但有件事你要记住,周武帝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平静一语恍若惊雷在我耳畔炸响,良久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暗道:“宇文邕果真就是周武帝,虽然这个谥号现在还不存在。至此事情已明朗了许多。但日后的争斗恐怕是愈加复杂。两强相遇,必会争个你死我活吧。”
我的历史知识匮乏的可怜,竟一直围着这个问题打圈子,只是云絮为何现在才点破?
她慢慢揽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静静说道:“以前未告诉你此事,是不想让你掺入这复杂的纷争之中。如今看来,一切都无法避免,逃不过的终是逃不过。”
我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听着她讲:“如果历史不改变,宇文护是斗不过陛下的;就算历史发生转弯,陛下也绝不会坐等江山易主。先前我还担心宇文倾这人,如今倒是放心许多。”
“可我的日子并不好过,若不是你今天召我进宫,他会一直囚禁我。”我依旧心绪黯淡,没有丝毫放松。
“此事关系重大,若你是他,恐怕也会如此。他未下狠手,只是将你囚禁起来,而且还照顾有加,可见心里对你还是有情意的。”
有情意?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怎会对别的女子生出情意?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她。
“你说,他和宇文孝伯这事会不会被宇文护知道,要不他怎会无端被降职?而且他好像还不知此事。”少顷,我又问道。
“不会,”云絮的语气很肯定,“若是宇文护知道有人对他不利,他绝不会手软。而且他并未对宇文孝伯采取行动,只是单纯针对宇文倾。我想这与周国对陈作战失利一事有关。”
“可宇文倾曾劝阻过宇文护出兵啊?”我越听越糊涂,立马反问道。
“这正是其中原因!”云絮一语道破机关,“前番劝阻宇文护出兵的大臣多多少少都被贬谪,杨素也不例外。这次宇文护好像要让他做参军,与宇文倾一同前往宜阳。”
“杨素?怎么会?”我心里疑团越来越大,还是不明所以。
“宇文护刚愎自用。前两年周国与齐国几次交战均失利,宇文护的威信已打了折扣。陛下不仅未责罚他,反而加以抚慰,但宇文护终究无法释怀。如今坚持对陈出兵也是他的主意,宇文倾杨素等有言在先,却没能阻止他犯错。他们二人的存在无疑在提醒他这个愚蠢的决定。他眼里是不揉沙子的。如今降职外派,已算是轻的了。”
我心里猛然一震,倒吸了一口寒气,这番复杂的人性暗角我是决计想不到的:历史上袁绍因官渡之战大败,怒杀先前劝阻自己出战的田丰。如今宇文护这一举措,倒和袁绍有几分相似。
“那宇文直呢?他是行军统帅,作战失利,难道不担责任吗?”
“他当然逃不过。”云絮冷笑了一声,“他已被降职了,被派回襄州军区任军事都督。听闻他对宇文护颇有微词。宇文护大概是想移罪宇文直,借此掩盖自己的决策失误,但他会失去一个得力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