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1 / 2)

这场国宴持续近一个白日才结束,我和哥哥、云絮步下临琼楼时,四周已浸入浓浓夜色里。冬夜里少的可怜的星子如银钉一般钉在夜幕上,不安地眨着眼睛。

此时已值寒冬腊月,入夜以后,那寒气似乎能侵入骨髓,凛冽的西风时而吹起,风中裹挟的寒意几乎能把黑夜里的一切洗涤得干干净净。

一阵冷风打着旋儿钻入我的衣领,被这寒气一激,我冷不防的打了个喷嚏,迷浑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苏威解下外氅披在我身上,温声道:“小心着凉。”

“不碍事的,别担心。”我笑着回答。

苏家的总管老吴早已备好车马等着我们,苏威、云絮和我先后上了马车。这大冢宰府院太大,经过这一天的折腾,我是没有力气再走出去了。

马车悠悠地驶在府院里,我靠在车上,倦意困意一起袭来。今天酒宴上又是作诗,又是同杨素那厮周旋,弄得我心力交瘁,直欲倒头便睡。

“宇凉。“苏威突然唤了我一声,我打了一个激灵,困意被瞬间驱散。

“嗯?”

“今天你在朝堂上说的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志远,则忧其民’出自哪部典籍,我为何从未听过?”苏威缓缓道,似乎还在琢磨这句话的出处。

黑暗中,我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其实盗用范老先生的名句实在情非得已,但此番又不能说真话,只得在编几句胡话糊弄他了。

“这个……并非出自典籍。乃是我师父华阳老人说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归隐蜀山,但心里时刻记挂着黎民百姓,如今天下三分,战乱叠起。师父不能为国分忧,遂作此感叹啊!”

我故作惋惜状说着,但心里已把自己千刀万剐,说这种昧良心的话实在对不起范老先生。但我只能这样托辞了,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已仙逝,苏威就算想较真,也死无对证了。

闻言,苏威唏嘘了一阵:“华阳老人实乃贤人,就算归隐山林,仍胸怀苍生,令吾辈景仰。无畏坐享食邑,而不能为国出力,真是汗颜啊!”

没想到他竟还不能释怀,我不免又宽慰他几句。

马车一直这样辘辘而行,我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否离了丞相府。不过,悬着一天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回想起这一天来的遭遇,现在还心有余悸,只是一个国宴,就惹出当朝人的明争暗斗,日后是否还会面临更复杂的情况?好在我哥哥没有做官,否则苏家更是不得安宁。

那时若非齐公宇文宪帮忙说情,若非宇文护不深究此事,我和哥哥恐怕不能安然出府。杨素那厮固然让人痛恨,但众人作壁上观的态度也着实让我心寒,除了宇文宪,竟无人愿意出头帮我们兄妹讨个公道。

念及此,我突然想起一人,他今天的不作为更是令我齿冷,我蓦地开口:“大哥,今日杨素陷害你时,我义兄为何不出面帮我们一把?父亲和随国公不是世交么?难道他为求自保就选择袖手旁观?”

“唉……”苏威轻叹一声,“普六茹坚也是有心无力。宇文护曾多次拉拢他,都碰了钉子,早已怀恨在心,更曾设计谋害他,也没成功。此番他若出面,情况只会更糟,不仅救不了苏家,反而会加重我的罪名,更会连累他自己。”他的话里透着疲惫,没有怨恨,只有对他人的体谅和深深的无奈。

我闻言默然良久,本朝政局远比我想象的复杂,表面上国家权力稳固,没有内乱,实则波涛暗涌。若被卷入其中,没有点谋略和资本,只会白白成为牺牲品。我本是个大三学生,还没有步入职场,根本不懂得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手段,此后务必远离政斗,才能自保。

头脑中乱绪纷纭,不料,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接着,马车就停下了,我身子被迫前倾,连胃都被这股猛劲儿搓得痉挛。

“老吴,怎么了?”苏威稳住身体,隔帘问道。

“少主人,有位公子找你和小姐。”老吴答道。

苏威愣了一下,随即下了马车,我听闻那人还要找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宇文仪同?”苏威有些诧异,但马上收好情绪,拱了拱手。

原来是宇文倾。我不由得向他望去:他此时离我们有五步远,倚马而立,着一身天青色锦袍沐浴在漫天星辉中,如一块莹润的美玉,比白日里更显俊雅脱俗,而且内蕴一股英武之气,与汉人士子的文弱之风迥然不同。也许是他身上流着鲜卑血脉的缘故吧。

可惜可惜,此等人物竟是宇文护的心腹,纵使他再萧然出尘,我对他的印象都大打折扣。

“美阳公,苏小姐。”他向我二人拱了拱手,“今日宴席上,苏小姐聪慧机敏,应对得体,阎老夫人甚是喜爱,特遣我前来邀请苏小姐在丞相府住上些时日,也算给老夫人找个解闷的人。还望美阳公和苏小姐不要推脱。”宇文倾缓缓道出了来由。

我惊愣地瞅着他,一时竟忘了回话,心头刚刚卸下的巨石又重新悬起,不安和惶惑一起狠命袭来:“宇文护这是要闹哪样!?为何要留我在府上?不知这是出于阎氏的本意,还是宇文护的意思?莫非他已对我哥哥心生疑虑,企图用我来挟制他?这相府波澜暗涌,就像一个潜伏着无限危机的汪洋,我一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进去,肯定会被淹死……”

我只觉浑身发冷,遍体生寒,从头到脚,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无不在战栗着。

瞥了一眼苏威,他仍未作出答复,嘴唇紧抿着,眉头蹙成一个小山丘,眼里是化不开忧虑和挣扎,我明白他的难处:阎氏的要求他无法推脱,如若不然,宇文护更会对他起疑。但若答应此事,他又实在不放心,一是这相府水太深,太过危险,二是苏宇凉以前结下很多冤家,性情又不稳,难免再生祸端……”

我看他的手紧紧攥着,后背绷得笔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逸出了一声轻叹。

纵使如何小心翼翼,躲避世事,还是逃不出命运这张网。

宇文倾似乎看出了苏威的忧虑,微微一笑:“美阳公不必担心。此事不是大冢宰的授意,阎老夫人年事已高,需要个灵慧人来解解闷。她是真喜欢苏小姐,才有此提议,并无他意。美阳公不要误会。”

苏威并没有因他这一番话放松疑虑,只是连叹了几口气,又望向我,目光带着询问和无奈,满是悲苦,看得我都一阵心酸:“宇凉……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看他那副样子,只是低头看着脚尖,紧紧咬着嘴唇,好像要把这份纠结愁苦深深咽下去。我是千不愿万不愿留在这里:今天小皇帝让我作诗都把我逼得要死,改天这老夫人兴致一高,说不定又弄出个花样来考验我?何况她年纪一大把,万一我照顾不周,出个什么差错,宇文护还不得剥了我的皮?我可不想这一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苏威连连唤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回应,他应是怕因我一人连累全家,但我真不想留在这里,只感觉心里憋屈,眼睛也酸酸的。倔脾气一上来,索性不理他。

“苏小姐何故如此?阎老夫人并无他意,请勿多心。你若执意不去,我也不好交待。”宇文倾等了半天,有些不悦。

“宇文仪同,还请向大冢宰转达下我的歉意。宇凉实在不习惯在别家居住,还请阎老夫人能够体谅……”苏威终于沉沉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闻言一惊,心上的顾虑被立刻撇清,哥哥他竟然违拗宇文护的意思,他真是豁出去了!?

宇文倾也颇觉诧异,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我心下又是波涛翻涌,但想着苏威的艰难处境,索性心一横,开口道:“哥哥你回去吧,我可以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