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神祈愿
小时候,她是总穿着和服的。
通常是浅淡的颜色,有些粗重的布料上不会绣有多余的花纹,自是也见不到象征着五条家的松纹家纹。负责照料起居的老嬷嬷总能将这重叠的每一寸布料都变得服服帖帖,她只需要乖乖地站好,把手臂摊开举平就可以了。
倘若从这个角度去思考的话,就算是再怎么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说,在日常的生活起居这方面,五条家对里琉确实没有偏颇——当然其他方面错位得很厉害就是了。
“呼——果真是五条家的小姐!”甚尔吹了声口哨,不怀好意,“津美纪都知道怎么穿。”
里琉也不想在这时候念起五条家的好,不过穿不好衣服什么的,这的确是相当丢人的一件事。所以就算是收获了来自于甚尔的嘲弄,她也只能脸红而已,是半句反驳也说不出口的,辩解声听起来也着实不像一回事。
“我可算不上真正的小姐……说真的,你到底是想站在那里看好戏,还是打算来帮帮我?”她故意板起了面孔,“否则我就穿着大衣去神社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好嘛。知道了。”
满心不情愿的,甚尔接过了她手中的腰带,沉沉的叹气声充满了刻意。
尽管真有这么不情愿,他还是帮忙抚平了那堆在腰间的繁重布料。隔着几层厚重的布料,触摸感变得格外迟钝,却依旧鲜明地存在。里琉垂下眼眸,看着他细致地为自己压好衣领。
这件和服是上周才急匆匆地在中古店购入的成衣,算不上多么陈旧,但尺寸上确实不太合身,穿在长得偏高的里琉小姐的身上,不仅无需将前襟折起,衣袖甚至都盖不住手腕,一眼看去倒是不打紧,可担任了“穿衣师”这一重则的甚尔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时不时发出嫌弃又难听的“啧”一声,就算这会儿正承受着他的恩泽的里琉,都忍不住想要提出一点不满了。
“你别这么不耐烦嘛。”这么嘀咕着的她,不知不觉涨红了脸,“知道吗,艺伎也需要专门的穿衣师帮忙整理衣物哟。那可要比我这身衣服麻烦多了。”
甚尔擡起眼皮,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忍不住轻笑一声:“你当不上艺伎。”
“……我知道啦。我也不打算做那种侍奉男人的宠物。”
“是是是。用力吸一口气。”
“哦——你是不是勒得太紧了!”
里琉有理由怀疑正系紧腰带的甚尔绝对是用上了死劲,恨不得把她身体里残存的所有氧气全都挤出来。呼吸的余地差点消失无踪,她真的快要喘不上气了。
“说什么傻话。”甚尔已然漫不经心,绣有金色菱形纹路的宽大腰带在他的指间打了个转,“就是要系紧才行……这样不就好了嘛。”
说话之间,这段长长的腰带已由甚尔粗笨的手指系成了相当挺括的一个结,看起来板板正正的,虽然是最简单的式样,但也很像那么回事了。末了他还拍了拍这个结,不知是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系紧了腰带,还是纯粹无聊的小动作而已。
“这身和服太小了。”他嘀咕着,“别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你掏出了压箱底的衣服。”
“没办法嘛。”
里琉背对着镜子,费劲地别过头看着背后平整的山鸟花纹,还有系得紧紧的金色腰带,话语倒是显得有些满不在意了。
“想要合身的和服就只能量身订做,那可是要耗上好几个月时间的。别忘了,你可是上周才邀请我一起去参拜的。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找到漂亮的和服,我已经很了不起了。”
“啊是是是是。但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的嘛。”甚尔轻哼一声,“我没邀请你。”
“随便你怎么说啦。”
沉浸于镜中倒影的里琉,对于甚尔的话可谓是完全不在意。无论他说了什么,她大概都会敷衍般的予以赞同吧。
慢吞吞地转过身,镜子里漂亮的结消失在了背后,长长衣袖上的飞鹤动荡了一下,这布料的沉重感让她想起了平安夜被雨水浸湿的和服。
但这身衣服是干爽的,虽然已不算崭新,却也看不出太多陈旧的痕迹,浅淡的蓝紫色很像是布满晚霞的黄昏天空,所以她才买下了。
穿成这幅模样,好像也不算太奇怪呢。她想。
终于长过肩膀的发丝还不能编成漂亮的发髻,里琉低下头,双手拢起发丝,简单地挽了起来。黑色的发梢被翻起的灰白发丝盖住,几乎快要看不见踪迹了。
擡起头时,她冲着甚尔故意笑了一下,仿佛意义不明似的。
“哎呀——”就连话语的尾音也被刻意拖长了,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意味,“终于又发现了一点甚尔先生的特长呢。”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很擅长帮人穿和服的这个特点。”
甚尔耸了耸肩,可不会为这点小小的夸奖而感到过分骄傲,只说:“这不是生活常识吗?”
真是扫兴的回答啊。
里琉在心里这么抱怨着,于是话语也变成了抱怨:“既然甚尔先生这么熟练的话,肯定以前也帮别人穿过和服吧?”
甚尔擡起眼眸,瞄了她一眼,随即也扬起了不怀好意的笑,还用手臂轻轻撞了她一下。
“干嘛,在嫉妒吗?”
“才没有!”
这么说着的里琉小姐,不知不觉地扬起了下巴,就这么保持着这幅略显高高在上的姿态走向玄关。津美纪和惠早已等在了这里,许是有点怕冷,都裹紧了厚厚的围巾,几乎将大半张脸都遮挡住了,双手藏在衣袖里,颇有一种高人的既视感。
也是在这时候,里琉想起自己遗忘了一件事。
她可没有木屐。
她不穿木屐,也忘了买木屐。
仔细回忆一下,在提起“和服”的那一刻,她其实只想到了那繁重的衣物而已。与之相关的其他物什,她是一桩都没能记起。
在去往神社的途中顺路购置,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会让日程显得稍许急促一点而已,不算打紧。可如果要里琉现在坦诚一下的话,她一定会说,自己真的不喜欢木屐。
穿起来硬邦邦,走起路来啪嗒啪嗒,要是能够机会回到过去,她一定会把现代鞋履的设计图纸丢在木屐的创造者面前,捏着他的脑袋告诉他,这才是真正应当穿在脚上的东西——而不是木屐这种违背了人体工学的废物!
纠纠结结地站在玄关处踟蹰了约摸半分钟,里琉依然压低着脑袋,用额前的碎发藏住了自己为难的表情,但话语中的犹豫还是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个……我说。”她不争气得有点紧张,“要是我不穿木屐的话,应该也可以吧?”
甚尔“啊?”了一声,回头看她。大概是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他的回答分外随性。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
会在无聊小事上恪守古怪传统的甚尔,居然能会给出如此自由的选择。里琉有点难以置信,偷摸摸打量了甚尔好几眼,见他似乎确实是不怎么在意这回事,这才终于安心了,心安理得地穿上了雪地靴。
露出在和服下摆之外,这双本就笨重的厚厚短靴,显得更是庞大了一百倍。盯着圆润的鞋尖,里琉左右迈了两步,又踮了踮脚,染成棕色的羊皮折出了浅浅的一道压痕。
怎么说呢……和服和雪地靴的搭配,稍稍有点怪,但不算特别怪。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怪人呢?
里琉有点不自在。要是旁人觉得奇怪的话,那可就……
不对。她不是早已经从无趣的职场逃走嘛,会日日夜夜注视着她的那些普通人的目光也随之消失无踪,为什么还要那么在乎自己在别人的心中是否足够正常呢?
忽然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心安理得了,踩在脚下的柔软触感也变得分外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