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
段景时很早就知道殷夜熹的身世有问题。
只不过他当时猜的是她乃是殷烨的双生子,不知皇室出于什么原因,将她养在暗处,将另一个放在明处。
然后又不知什么原因,让这个登了基,另一个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只是段景时个人的猜测。
因她们婚前见过几次,两个他都有见到过,婚后却再没见到另一个了。
段景时猜测,从前虽是储君,却也只是皇女,模糊一下身份让两个人同时存在也没什么要紧,如今已经成了皇帝,就不能继续含糊下去,得确立一个正统。
前段时间南北分别冒出一个“真正的皇帝”一事,旁人觉得荒谬,段景时有自己的想法。
他就猜测,是不是那个被慎帝放弃了,然后让她隐姓埋名或是逃脱了?才闹出这样一出荒唐戏码。
但他不敢说,便是连最亲近的近侍,都不曾漏出半丝口风。
殷夜熹此时提起她的身世,段景时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他不知道皇帝妻主找他提这个是为什么,但他知道,在这个世上,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活不长久。
殷夜熹却不顾他眼中的抗拒,稍稍欺近一些,低声问他:“段郎曾说,只愿追随吾一人,可还作数?”
段景时想到那次会面,凝脂般的面颊上不可控制地浮上淡淡红晕:“奴,记得。”
殷夜熹如深潭般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当时许了妳皇后之位,便是将妳当成自己人了。只是大婚后,妳一直没有问,我还当妳后悔了。”
段景时心间雪亮,皇上这是不计较他前段时间的小动作,是要与他开诚布公了。
他微仰起头,用一种渴盼的目光望着近在咫尺的宫装丽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回答:“奴一生无悔!”
殷夜熹唇角轻勾,伸手抚触他的面庞,凑得更近,在成功看到他慌乱得浓密的眼睫乱颤,呼吸急促时,才缓缓将唇移到他的耳畔,用带着一丝哑意的低音诱惑道:“我不是殷烨。真正的殷烨已经死啦!”
她吐气如兰,气息喷洒在段景时耳旁颈侧,让他半边身子都酥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刚才殷夜熹说了什么。
半边身子的酥麻瞬间变成全身僵硬。
心里有猜测是一回事,听到她果真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段景时心中骇然,目光中透出几分恐慌。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奴只知,您是奴的圣上。”
这是在表忠心。
殷夜熹却不满足于此,她微侧过脸:“还有呢?”
二人的面颊距离非常近,近到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贴上。
段景时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还有?”
殷夜熹继续诱哄他:“还是什么?”
段景时福至心灵,脸上腾如火烧:“还是奴的妻主。”
殷夜熹满意了。
她抚在他脸颊的手上微微使力,将他头靠向自己,耳鬓厮磨间,她哑中带甜的嗓音像在给他下蛊:“段郎此生不负我,我亦不会负妳的。”
段景时已经被那个大秘密砸得头昏脑胀,此时又被女子这样欺近身体,整个人都像是要飘到天上去了。
他的脸能感觉到殷夜熹脸颊的光滑柔软,鼻端满是她身上的龙涎香的气味,浓郁霸道,只是靠近,就像是要将他全身都沾染上了似的。
他呼吸急促,双腿发软,只能抠着手心强迫自己不要腿软得坐倒在地,艰难开口:“奴必不负圣上。”
皇上身份有异,但她关心边关将士和子民,又给了他此世男子最高地位,将他从日日被逼嫁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保了他一世荣华富贵。她这般好,便是个假的又如何?
真的那个只知道在婚前睡男人,还看不起边民,看不起他。
段景时是武神之后,家规甚严,自幼便学的是忠君爱国,此时那些信念也被他瞬间摒弃。
不,说是摒弃,不如说是重新认知了一遍。
忠君,忠的可不是某个人。
君爱民,才能民爱君。
圣上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做了许多好事。
比如放人出宫,将那些无处可去的宫人集中在一处替边疆做活,缩减宫中支出——唔,这个举措现在看来,很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防止她的假身份被认出来。但做事,论迹不迹心,只要她确确实实地是做了好事,行了善政,她就是个明君。
说到底,老百姓们哪个管金銮殿上坐的人姓甚名谁,是不是正统呢?只消让大家有饭吃,有衣穿,有太平日子过,那就是明君,是好皇帝,是大家应该拥护的对象。
段景时现在的心态就如此,还带了一些利益共同体的偏心。
他现在已经是这个人的夫郎了,虽然还未有妻夫之实,却已经是在天下人面前举办过正式大典,他是她的人,从生至死都是,他的身家性命从此系于她一身,她好,他才会好,她若不好,他也会追随入黄泉。
段景时心神激荡,闭了闭眼,声音颤抖:“敢问圣上名讳?”
他想知道,他一生的良人名姓。
殷夜熹顿了顿,慢慢放开他,离开他的耳边,坐正身体,垂眸看着他:“夜熹。吾名:夜熹。”
暗夜中微弱的光。
她没有否认自己的姓,段景时就觉得自己的猜测还是对上了一些。
殷——夜熹。
这是她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