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欢迎光临……”咖啡厅营业员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乍一擡头,看到熟悉的惊艳脸庞,话尾一转。
“啊,一杯梅茶拿铁是吗?”经她观察,这个长得格外出类拔萃的男人钟情于此,每日午后,也不管是不是上班的时候,总爱坐在靠窗的卡座,板板正正,晒暖洋洋的太阳。
可阳光总和他不相称,冰透雪白的肌肤,总如封着层霜,好像寒天冻地才是他的背景。
男人微微一笑,声音像雾凇,像出尘:“多谢。”
一杯暖烘烘的拿铁,又是那个老位置,男人凝视着街角,不时敲动食指,像是在等什么人。
*
“你说他一开始就打算离开?”辛兆池不可置信。
范长安面色很沉:“至少,接受谈话的时候是这样的。”
辛兆池慌了神:“不行,他不能走!”他忽然就想起,好像一大早,玄司尘就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范长安叹了口气,糙砾的脸上最亮的是一双眼睛,可这时这里也只剩下无助彷徨。
“兆池,他想走我们谁都拦不了。也许他并不在乎考核结果,对他来说,回去是最终目的,遣返还是时空机3.0都没有区别。”
“……”
终于辛兆池勉强接受现实,他声线颤抖,像溺水者渴望抓住一束救命稻草。
“老范,你不是说,还有机会吗?”
好不容易,他们从厮杀的各方势力中跳脱,他们之间再没有有形隔阂,可那个人却一心回到从前,他是想逃离新世界,还是逃离……辛随本人?
“这也是我找你谈的主要问题,”范长安抽完一支烟,面色凝重,“兆池,你没看我发的文件吧?”
辛兆池很听话,范长安劝他不要过度打听玄司尘的事,他就真的划清界限,不犯分毫。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我之前也没看过,这些只有记录员小风知道。两天前,我打开了那天的谈话记录。”
“玄司尘……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复杂。”
“在我们解释什么是时空移民接受计划时,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既然可以时空穿越,那能不能让他回到十二岁之前。”
辛兆池不解地皱起了眉。范长安预料如此,顿了顿继续道。
“这违背时空伦理,当然不行。我们拒绝了他,但小风留了心眼,他顺着问了下去。”
玄司尘说,他只是后悔,在十二岁那年,因为怕挨打,选择竞争相位。这是他一生错误的开始。
他本有令人艳羡的出身,也许这个出身,给他本身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可它仍然是士族名流社会的入场券。
他应该在玄家倒台后,混迹于达官墨客之间,做一个打油门客,然后过完平庸而安稳的一生。
而不是所有赌注压在他身上,然后被告知:他早已耗空此生灵气,今生再写不出那钟灵毓秀的文章。
那一首《朝云赋》惊艳十三域的潋尘君,在别人刚刚意气风发的年纪,早早断绝了自己所有的文运。
十二岁的所有才情,本该让他青史留名,可不想丞相的青云权势,也带着犹如蚀骨巫蛊般的反噬。
他仿佛必须眼睁睁看着他最后的心血被烧烬陪做尘土。
长达5年的禁书令,针对的是,他在世仅有的残本。
权利寄生在他的身上,连他身边的人,也成了它的养分。
病重母亲的救命药开始短缺,全京城补不上一钱;一车腐烂的死尸,堆在他耄耋老师的窗前,他跪在尸水里,没有人接见;半夜三更一柄淬了毒的利剑,悬在床榻咽喉正上,那时他想,要不就这么遂了那些人的愿。
可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了,他只能说,没关系,他还能坚持下去。
人心如果是一本记名册,走一个人划一个名字,那玄光潋的这本名册,只剩一个人名字还留在上面。
可这个名字,它一开始就是空白。当玄光潋将其当做唯一救命稻草,在神位前虚伪叩拜时,他甚至不知该念谁的名字。
那个人在十岁那年,顽劣无礼,将玄光潋的名字闹得满城风雨,胆大妄为贿赂玄府清谈的门客,唐突送来一幅画着丑陋小人的糖纸。
小玄光潋摆弄许久,仍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将那糖纸收了起来。
也许这是那个人吃过为数不多的糖酥,他抖干净糖沫,像宝贝一样随身带着,可他没有留下笔墨的东西,便将这几年前的黄浆糖纸送了出去。
玄司尘听说这个人总来玄府外徘徊,他也许是想进去,也许是等什么人出来。
十二岁后,玄司尘再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再得知,是登基第四年,他在邑城见到了他。
那个曾经唯一的支柱,早已忘了自己是谁。
玄司尘说,没关系,至少他一路走来,是赢家……
至少他还活着,犯他者,都下阎王殿见了鬼差……
他还有很多人要祭奠,没有时间悲春伤秋……
可十二岁以前,他写了百篇章文,他有尚能下床的母亲,他能安安稳稳读书写字,不会像后世一样,满身洗不掉的鲜血,还不完的冤仇,耗空的灵气,然后失去一切。
好像所有的麻木不仁,都因为十二岁,只要十二岁他选择忍耐,也许,有些人也不会离他而去。
他的后三年疯一般地处理政务,兴土木,斩叛贼,他一刻都不敢停。
“他让时空所放他回旧世界,说他有未竟的大业。兆池啊,你觉得他求什么?”
辛兆池的胸腔已经堵闷到了极点,像是快要爆炸。范长安问他,他怎么能回答的出来,若面前有一堵墙,他便想疯了一般用拳头砸,狠命的砸,管他什么后果,叫他撞死在这也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我交换的,是灵魂,我受够了那样的日子,让它在这里结束也好。”玄司尘淡淡道。
记录员小风钢笔停了很久,最终决定,在评价栏不留下只言片语。
他定定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而可能是开始的结束。”(1)
“未来,我们仍未可知。”
*
一杯咖啡见底,玄司尘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又擡眸看了一眼街角,游人悠悠,还是一个平静的午后。
看来某些秘密部门的行动力着实不太雷厉风行。
结了账,他推开咖啡厅的第一扇内门,迎客铃铃铃作响,咖啡醇香渐渐淡去。
第二扇外门,甫一推开,一只不该出现在这的手抵住门框。
投下阴影如山,霎时间将人带回蓝日下的雪原。
“玄光潋!”来人气势汹汹。
玄司尘擡眸,毫不意外。他果然还是没甩开,甚至将人激得更加凶残。
“你最起码,不该瞒我!”他压抑着不知名的汹涛骇浪,呼出的空气能烫坏一层皮肤。
玄司尘左顾而言他,淡淡道:“你怎么在这?范长安呢?怎么不去找他?”
辛兆池抓住他的胳膊,看了眼店内异样眼光的店员,将人拉到街角。
“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们根本没有第二次选择,但他有权限修改扣分对象,以我们目前的分值,只有一个人可以留下。”
他恨恨转身,咬牙切齿:“玄光潋!你又要丢下我!”
玄司尘面不改色,老练地用俨乎其然的道理施压,逼辛兆池做他已经决定好的选择。
“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你我水火不容,新世界旧世界总有一个人要走要留,辛随你这么固执,你来选一个吧?”
可辛兆池已然脱离掌控,在阴沉的凝视中,他发出一声冷笑,仿佛识破了他的所有伪装。
“你还想让我上你的当?玄光潋,承认吧,什么君国大义,统统都是你自欺欺人的笑话,你一次次拒绝别人靠近,一次次选择做旧世界的冰冷机器,是你真的有多爱你的大业?有多爱你的帝国?我看不尽然,”
玄司尘不以为然的神情一顿,眉头渐渐压了下来。心情不好时,这是他发作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