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二年八月二一,八月三十,十二月初七,吴王府随侍陈凌、郑凝之,分三回向胡人私购火药,统共十五斤一两。吴王府内官韩七斤挪郡王薪资支付。
永安十二年九月三日、吴王府随侍邓璞,东市假以买马之名,实购石壳,共八斤九两,后十二月初九又补购一回,共两斤。
同九月三日,随侍龚欢,京郊林场订购老竹百根,并薄瓷五十块整,后永安十三年三月一日,四月一日,分补一回,每次二十老竹,整十薄瓷。
以上石壳、老竹、薄瓷,皆用王府皇庄和店面的租银支付。
永安十二年十二月初八,于华州下邽县境内试炸轰天雷失败,内应为华州司马聂云达。
永安十三年三月二十八,二次试炸,成功。
圣人合上本册,脸色阴沉,暗骂老六蠢钝如猪。
卞如匡私下采买违禁火药,不说天衣无缝,至少应该潜踪匿迹,藏好马脚,不像现在,一摸藤,就能把整条藤上的瓜都揪出来。
且卞如匡逞勇好斗,才刚试炸成功一个半月,就迫不及待用到船宴中。
无可救药!
圣人冷哼,将本子重重掷到御案上。
张公公瞧见圣人发怒,默不作声,吴王府内官韩七斤是他同期,因生着一双吊梢眼,人称“韩吊梢”。多年前韩吊梢嫉妒张公公爬得快,栽赃过一把,虽然张公公早洗刷冤屈,时过境迁,但眼下决计不会劝圣人息怒,盼那韩吊梢早死早超生。
少倾,张公公决定火上浇油:“陛下,可要铺织锦?”
圣旨需用明黄提花织锦,最好今夜就下旨惩办。
圣人沉吟:“太子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太子那边还没查到这……”太子本人及其亲信,皆不如圣人周围的人得力,什么事都慢半拍,钝三分。
这似乎也是圣人有意为之。
“太子查完再办。”圣人淡道。
张公公躬身应喏。
一个月后,太子才彻查完,上呈的奏疏言语细致,却漏掉一犯郑凝之。
圣人看了没说话,暗中遣人漏口风提点,太子才又慢慢摸出郑凝之,一网打尽。
圣人降旨,卞如匡废为庶人,从犯全部斩首,坊间皆感慨,圣人顾念父子亲情,没舍得对卞如匡下狠手,吴王犯法,终究不与庶民同罪。
且不详说这日后的事,只道此时此刻,圣人两手摊平最后一本奏疏,嘴上却再次提起太子:“太子和丽阳船宴前后做了些什么,包括起居注,都再报一遍。”
圣人执笔沾墨,一心二用,边批边启唇:“之前报的不详细。”
张公公一听,得,圣人这是认为船宴惨案不止吴王一人手笔。伺候这么多年,他差不多早摸清了圣人的心,只要太子和丽阳公主在场,就会遭到怀疑。
圣人会觉得在场每一个人都有加害九殿下的动机。
张公公庆幸自己没去参加船宴,悄吁口气,圣人则专注伏案,早点批完奏疏,早去皇后宫里。
殿外,月亮在云里走,忽明忽暗。
一个时辰后,它从勤政殿顶上移至偏西。
照皎月的方位寻去,正好挂在丽阳公主府上空。
公主寝宫,丽阳侧躺在卧榻上,手托脑袋,阖着双眼,听下首一长髯中年男子徐徐禀报。
“太子对贫道极其信任,回到太子府后还继续问了两个多时辰。”
“问些什么?”丽阳淡淡追问。
“不拘岐黄之术,只要是济世救民的都有聊。”长髯男子旋起笑意,“轰天雷炸响时,贫道完全傻了,心想这还怎么勾.搭太子?”
丽阳翘了翘嘴角,轻道:“不怪你傻,本来打算把你引荐给楚王,临时转荐太子,准备不足,又被吴王破坏了计划。”
“公主殿下宽洪。”男子拱手笑道,“多亏公主殿下英明,一救治伤员,贫道这点医术就入了太子的眼,柳暗花明。”
须臾,丽阳不接话,男子赶紧拜道:“贫道无论侍奉太子还是楚王,心里头效忠的永远只有公主殿下。”
丽阳不予回应,另起话题:“今后就在太子府好好待着,行动前恐怕要经营个三年五载,辛苦你了。”
“贫道不辛苦。”
丽阳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殿下安寝。”
长髯男子蹑手蹑脚离开,带上殿门。不多时,殿内仙鹤屏风后悠悠转出一白面郎君,盯着出入口,仿佛要透过紧闭殿门把那长髯男子看穿。
丽阳睁眼瞧了会,嗤笑:“怎么着?有话要说?”
白面郎君没回应,眨了眨眼,挪至丽阳身边。丽阳缓擡藕臂,牵起他的右手,拇指在他掌心捏了一下。
白面郎君的神色即刻柔软,叹息道:“他知道我们在轰天雷上做了手脚吗?”
丽阳再次翘起嘴角,反问:“你听他的话,觉得他知道吗?”
“不知道。”郎君自嘲般摇了摇头,“是奴才愚见了。”
丽阳松手闭眼,白面郎君见了,擡起双手触碰丽阳两侧太阳xue,轻柔为她推拿。不一会儿,丽阳毫无变化,郎君却呼吸加重了:“殿下……今晚需要服侍吗?”
“要的。”
郎君面露喜色。
“宣梁彻进来。”
白面郎君的笑僵在脸上。
*
“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夜已深,公主府后院却依然喧闹,梁彻坐在长廊的栏杆上,借着头顶灯笼的光亮打量院中一切——凉亭周遭围着两圈玩飞花令的少年,不远处,还有四、五个不参与飞花,自行练舞或练武的男人。
四面厢房里不断传来各色吹拉弹唱。
梁彻从前听人说,一个女人抵十五只鸭子,那五十个男人呢?
应该至少能抵二百五十只。
梁彻默然失神,自打进了公主府,就被拘入这一四方后院,和男人们共同生活在四筑高墙的窄小天地。
才半天时间,就已无数次感受枯燥和勾心斗角。
他好像突然懂了那些深宅大院女人的哀歌。
他以后成亲一定不纳妾,不要很多很多女人,更不会把自家娘子拘在家里。等等,他还有机会成亲吗?
梁彻清楚地知道没有,眸光晦暗。
就在这时,院门被打开,一男子径直朝梁彻走来,没好气道:“扫帚星,公主殿下宣你。”
“扫帚星”是不久前这群男人给梁彻起的绰号,因为公主刚一收他,船就炸了。
梁彻咬牙,生生忍住,而后才回应:“好。”
一开口,头发就飞进嘴里。
院外已经有宫人在等待,梁彻追着引路的灯笼,忐忑不安进入寝宫。
他紧张得第一眼就去眺床。
红绡帐散落摇曳,梁彻微微歪头,看清,确定帐里没人,再一环视,在西南角的卧榻上找见公主。她披着与红绡同色的外衣,质地却远比红绡薄透。梁彻不认识这料子,单论轻杳,像是“雾縠”,但“雾縠”只有烟灰一色,公主身上萦绕的却是红烟。
本就似有似无,还因侧卧滑落,里面的霜白肚兜一览无遗。
梁彻大惊,赶紧闭上双眼。
他不知道丽阳瞧见没有,只听丽阳吩咐:“你过来。”
梁彻闻声擡腿,没有停顿,但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小和慢,中途有一霎他想过掉头逃跑,大不了自刎以谢主公,却又觉那样不仅对不起主公,也对不起满室冤魂。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九泉之下皆不能瞑目。
梁彻咬牙横心,脚下提速,到卧榻前面单膝下跪。他不知道自己忘了形,后面半程都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气势。
全入丽阳眼里,她手托脑袋,两腿侧弓,缓缓下令:“擡起头来。”
梁彻擡头,发现丽阳正压低着下巴打量他的脸。
她凝视了许久,仔细又漫长,令梁彻恍觉她正执着一支不存在的笔,从眉到眼,再到口鼻,细细顺着他的轮廓描摹。
梁彻愣怔。
丽阳突然坐起,擡手拍向梁彻肩膀,梁彻本能挺直御敌,硬抗下丽阳这一掌,岿然不动。
过会才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卸去内力。
丽阳促眸,掌劲加重,又朝他胸膛上推了一把,梁彻后仰躺地,散开的发丝再次粘上他嘴巴。
丽阳站起,一脚踩上梁彻的脸,皮靴还碾了碾。梁彻顿觉万分屈辱,喉头滑动,被靴子遮蔽的眼睛里全是恨意。
丽阳收回脚,冷冷拂袖:“滚出去。”
她背着身,没有看梁彻是怎么退出去的,也不想看,直到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才伫在榻前,望殿外夜空。目光扫过暗月,西斜往下,落在今晚最亮的那颗星上,许多年前有人教她认过,西方白虎第七颗,它叫参宿。
那人还说,参星一旦升起,商星就会消失。反之商星现,参星不复相见。丽阳回身扭头,左望殿内燃着红烛的鎏金宫灯,又盯着烛光出神。
火苗跃动。
水云阁里,鱼骨罗纱罩的那只白烛,也一跳一跳。
卞如玉睁眼坐在轮椅上,夜不成寐,一遍遍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魏婉荡着秋千在花雨里飞高,自己和魏婉湖中抱臂起伏,岸上他攥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
卞如玉回忆得很细,不漏掉任何旁枝末节。回忆一遍,就好似重新经历了一遍,不知何时翘起了嘴角,眸光却始终黯然阴沉。
他放空了会,然后像白天扶胸口那样,缓擡左手,按住心房。
这一次不是让它别跳,而是气自己管不住心。
他怎么会喜欢上魏婉呢?
怎么可能?
卞如玉闭眼,默默告诫自己,湖中岸上不是喜欢,是人面对危险时都会出现的心跳加快。
卞如玉摇头,秋千上,马车中也不是喜欢,是自己龆年以后鲜少接触女子,遇着个日日相伴的就鬼迷心窍。
以后对她淡一点,就好了。
“阿土。”卞如玉下巴挑指桌面,“把这蓝栀子花给魏婉送去。”
他顿了顿,单送一篮俗花太过廉价,又道:“去库房里找找,金雕玉砌,贝母水晶,只要是栀子花样式的,都一并送到烟雨苑。问起来……就说本王酬谢她湖中救命,不为别的。”
卞如玉不自禁地想,要是魏婉真的喜欢栀子,可以考虑在王府拔除一片紫薇,改种栀子。
“子时都过了,魏姑娘只怕睡了。”阿土张大嘴,眼下是不是太晚了?连他自己都要和阿火换班了。
“那就明早再送。”
“那殿下还不如明早魏姑娘来时,直接赏她。”
“从明日起,本王不会再宣魏婉来水云阁。”卞如玉说完这话,阿土才惊觉自家殿下的脸色颇为难看。
怎么突然就不要魏姑娘来了?阿土正准备问疑惑,忽听卞如玉又道:“明早你知会木公公,让他找几个别的乐姬来水云阁。”
“都要弹阮的?”阿土问完就想掌嘴,自己干嘛多事,明天让木公公来问嘛!
“阮琴和别的乐器都要。”卞如玉指叩扶手,“然后样貌、性子,和魏婉相似的,迥异的,都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