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勉强擡头,看到下身盖的白布,想象她替自己换药的场景,冰冷的眼中多了一丝羞愤自伤,恨恨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服侍...”
芸儿看出他的不安,蹲下身子,轻言细语试图安抚:“以前殿下常说,医者父母心,在大夫眼里,对天下的病人都只有怜爱之心....如今我也能感受到这份心。”
“我...并不想要什么怜爱..”床畔传来闷闷的回答,深棕卷曲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琥珀般的眸子。
芸儿无奈地望着他:“你若是不上药,会死的。”
他忍着身下传来的痛楚,惨笑道:“这辈子我已经活够本,活腻了,不想再这样活了。你何必多此一举救我?我并不会因此感激你。”
芸儿眼眶发红,连忙仰起头,清了清发涩的嗓子:“所以....你顶撞君上,只为求死?”
端木没有说话,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能让你留恋的东西了,是吗?”她问他,眼中有东西一闪一闪。
琉璃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死灰,听了她的话,他眼珠略动了动,缓缓移到她的脸上,欲言又止。
她的一只手搭在床沿,离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只有寸余距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握住他的手。
手指轻微动了下,最终因为没有勇气而放弃。
她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笑道:“对不起,是我一厢情愿了...”
“因为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你,所以不忍心看着你去死,自私地想把你留在世上陪我。可是,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
端木眼中有微光闪过,没有说话。
她犹豫了片刻,把手移过去,轻抵在他手边,这是她容许自己接触他的最近距离。
“他们都说你残暴、说你冷酷无情,可是我能看到你的痛苦。”
她半跪在他面前,痛心又难过:“端木,你可以...可以放过你自己吗?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吗?”
他诧异地望着她,眼底有隐隐的恐惧:“你....说什么...”
一直以来,他厌恶自己的身份和不堪的过往,厌弃这具残缺破败的身体,用阴狠冷酷来掩盖心中的伤痛。
他要让那些践踏□□过他的人体会一样的痛,他恨不能燃起滔天大火,与这个肮脏的世界玉石俱焚。
今日被她一语点破心结,他如同被骤然揭开伤疤,露出了藏在底下鲜红的血肉,残忍而痛快。
她吸了一口气,“是的,放下过去,放过自己。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些,这世上还有许多珍视你的人,譬如....那日跳舞很美的姐姐....”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
见他神色一凛,她马上云淡风轻地笑着摆手:“没事儿,我不介意,真的。如果能让你想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一连说了两个“真的”,她努力笑着,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那日在大殿上,你看到了?”端木诧异问道。
他很快低下头去,嗓音黯淡:“她是我的表妹。”
“嗯...”芸儿点点头,“看得出你们感情很深?”
他后面一句话让她心惊:“她...已经过世了。”
芸儿震惊,“怎么会?上次太后寿诞还看到她了....”
她隐隐知道端木为何忽然失态顶撞君上,大概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没有了,他已无所顾忌了。
她能体会到那种锥心之痛。
端木平复了一下情绪,淡然道:“她回去后生了病,没挨多久就过世了....”
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芸儿不知道找什么话来安慰他,过了半天,才涩然道:“所以,你也不想活了,想下去找她?”
端木模糊地笑了笑:“我这副样子有什么颜面再去见她,我只是想向君上讨一句公道话而已。”
听他并不想求死,芸儿神色忽然轻松,斟酌了片刻道:“那...你....可以为了我好好活下来吗?”
见他看过来,她慌忙垂下眼眸:“公主殿下离宫后,燕熙宫没了倚靠,整日被那些捧高踩低的欺负,好容易有你这样一棵大树能靠靠,你却...”
她很快收拾了沮丧,眼中亮起神采,热切道:“端木,你可以继续做我的依靠,罩着我护着我吗?”
又想了想,认真道:“我可以把每月的份例银子都给你,当做保护费。”
不想用自己单方面的感情给他增添负担,她把希望他活下去的心意藏在了求一个庇护的请求中,卑微地请他为自己振作地活下去。
端木心下了然,望着她的目光愈发深沉,嘴角牵起一丝笑:“我的保护费可是很高的,你那些月例银怕是不够。”
芸儿怔住,挠头道:“那怎么办?”
端木心里潮潮的,语气极力轻松:“那就用护膝来抵债。”
“没问题!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凝望着她,她脸上柔软的笑意,如春水流淌过干涸的心田,带着他无法承受的爱意和比他身体温度高很多的温暖。
*
这日雪若正在店内接待顾客,忽然门外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打扮得体,举止端庄有礼,进店来对她恭敬施礼,说自己是惠丰银庄朱小姐家的张嬷嬷,他们家小姐今日在家中宴请“流芳会”的小姐,请齐姑娘赏光参加。
雪若一愣,笑道:“怎么之前没听朱小姐提起?”
张嬷嬷颔首道:“前几日拍人来送请柬时,贵铺大门紧闭,因而今日我家小姐遣我跑一趟。”
“不好意思,烦劳您特意登门。”雪若歉然道,她想起之前因凌晔旧病复发而关门了几日。
转头看了眼铺子里的顾客,不免为难:“可是...”
许晗在一旁听到她们的对话,马上贴心道:“雪若姐,你去吧,这里有我顶着呢。”
张嬷嬷笑着催促道:“这日头都快落下了,齐姑娘还是快跟老身走吧,接您的轿子就等在门口呢。”
许晗推着雪若出门,笑嘻嘻道:“快走吧,玩得开心些。”
雪若不放心地看了眼店内,叮嘱道:“等下早些打烊吧,阿晔最近身子不好,别劳动他出来帮忙了。”
许晗点头,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不会累着你宝贝相公的。”
张嬷嬷站在轿子旁掩嘴微笑,雪若瞪了许晗一眼,许晗冲她做了个鬼脸。
一个丫鬟掀起帘子,张嬷嬷搀扶着雪若上了轿。
一行人走在长街上,忽然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轿夫擡着轿子只能退至路边回避。
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自街中疾驰而过。
两旁的百姓悄声议论,说这些都是调去平临方向的精兵,这几日一直有兵马路过千灯镇,似乎朝堂在抓什么人,搞得人心惶惶。
雪若在轿内屏气凝神,握在窗沿的手指隐隐发白,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骑兵穿街而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街市上很快恢复了热闹,轿夫们也起轿重新上路。
没走多久,轿子就停在了一处陌生的宅院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雪若从轿内探出头来,不解道:“张嬷嬷,这是哪里?”
张嬷嬷欠身道:“这里是朱家的别院,今夜宴席隆重,小姐吩咐老身伺候您先在此更衣打扮再去。”
“还要更衣打扮?”雪若有些诧异,从前参加聚会从未有这样的安排过。
“是的,小姐是这样吩咐的,其余参加宴席的小姐也都在此重新更衣打扮。”张嬷嬷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