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霞迟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可能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奇怪。
宠物用品一应俱全,井井有条地放着,甚至比主人的生活用品还多,但房间里其实非常空旷,并没有生物活动的气息,也没有恶意的气息。
谢明息没有乱动东西,随口问道:“沈小姐这是打算再养一只宠物吗,这些东西都放在家里有点占地方吧。”
还好小貍本来是野猫,天性放荡不羁爱自由,只要谢明息管一口饭就行,给它准备宠物用品它也不爱用,不然紫霄观那么大一点地方就更不够用了。
沈霞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这些都是天天的,我养了它十年……天天它是我一位故友抱给我的,刚来的时候只有那么大一点,里面很多用品也是那个时候一起带过来的,所以天天走了以后大部分东西我都一直没有收拾,就算是纪念了,只有少数和天天埋在一起。每天看到这些东西,就好像他们还在我身边。”
她的笑容很温柔又很怀念,沈传明悄悄给谢明息发了一条微信消息:“霞迟的那个朋友已经在好几年前去世了,还是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伤心事了吧。”
谢明息沉默了一瞬间,微微点头:“我看这些都没什么问题,暂时放在这吧。你每天都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动静的?”
沈霞迟想了想了,说:“每天我下班都能听到,整套房子只有卫生间和卧室的声音比较小,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地方有哪里特别,客厅和玩具房声音最大,基本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类似弹珠落地的声音。哦对了,白天声音比较小,晚上声音比较闹腾。”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奇怪,今天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谢明息感觉也有点奇怪,虽然沈霞迟住的小区因为入住率高而气息驳杂,但他对各种负面气息很敏感,如果有的话他肯定刚进门就感觉到了。偏偏沈霞迟家里不仅没有负面信息,还非常清正——不是像周其芳家里那种什么也没有的干净,而是清爽。就像是自家师兄这种修炼有成的灵体,虽然非人,却有非常正派清轻的感觉,当然沈霞迟家里这个远不及苏磐那般清朗,比普通人要干净,但强度又弱于普通人,处在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中。
这下谢明息反而吃不准时什么原因了,本来他想了很多种可能,飞尸流凶啦,有什么爱恶作剧的小鬼啦,甚至是有什么东西成精了吃饱了撑着捣蛋——反正他带了一堆东西,全是驱邪用的,可现在全都用不上了。
“既然这样……不然我们守一会?你不是说晚上动静会更大么,看看晚上会不会出来。”他看沈霞迟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笑道,“你自便就好,我就在客厅坐着,你尽管去忙你的。”
*
谢明息坐在客厅沙发上边查资料边问苏磐:“师兄,你觉得那会是什么?我感觉我现在像个无知的文盲——靠,典籍记载上根本没有类似情况啊,沈霞迟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苏磐给他否定了一个错误答案:“不是精怪,我不曾感受到有同类气息。”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吧……还是像上次一样,是心理作用?”
“嘘……有声音。”苏磐“身上”那串鲜红的的流苏抖了两下,谢明息关了手机,半开的飘窗里吹到一道风。
八月底,凉山暑气未消,晚风依旧炙热,但这一道风却是冰凉的。
“吧嗒……吧嗒……骨碌碌……”弹珠滚落的声音响了一会,果然是从玩具房里传出来的。谢明息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算盘,凝神屏息蹑手蹑脚向玩具房走去。
“呜……汪!骨碌碌……”
一节包装上有着咬痕的火腿肠从落了灰的弹簧床下滚出来,所有玩具都在各自的位置上,而靠近窗户的置物架上,一只体态优美却毛色暗淡的边牧正探出半个脑袋,向窗外发出威胁性的低吠。
它四足踩在被横放在置物架上的玩具熊胸口,不安地刨着爪子,没有丝毫站得不稳要倒下的样子——它并不以置物架与玩具熊为依托。而窗外游曳的鬼魂被边牧一通威胁,很快就耷拉着脸飘走了。
这时,沈霞迟冲进玩具室,有些慌张道:“谢、谢道长,我听到声音了,您……哎哟!这是什么。”
因为跑得太快,她被脚底下的火腿肠给绊了一下,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摔倒,边牧立刻从置物架上跳了下来轻轻撞了一下沈霞迟。沈霞迟脚下倒退了几步又站稳了,喃喃道:“刚才怎么有东西撞我……这里怎么会有天天的火腿肠。谢道长,你听见声音了吗,喂,谢道长?您在看什么?难道我背后有东西……怎么回事,腿突然好痒,咦,声音没了。”
谢明息看的并不是沈霞迟,而是在沈霞迟脚边蹭来蹭去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边牧。
谢明息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苏磐也明白了,两个人相对无言,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谢明息问道:“沈小姐,你家天天……是不是一只大概这么大,毛色黑白,耳朵半立,尾巴尖上有一撮白色,头顶白色像爱心的边牧?”
沈霞迟睁大了眼睛:“是,是,没错……家里没放天天的照片啊,你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也能算出来吗。”
谢明息感觉喉咙堵住了,心里也堵得慌,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你自己看一看,应该就明白了。”
沈霞迟愣住了:“啊?看什么?看、看鬼吗……我有点怕……”
谢明息宽慰性地笑了一下:“没事,不会看到很可怕的东西,也不会持续很久,只是……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沈霞迟深吸了一口气,逐渐镇定下来:“和我有关吗……谢道长,我准备好了,来吧。”
谢明息在沈霞迟额头上用朱砂画了一只看上去有些奇异的眼睛,沈霞迟顿时感到眉心一阵酸胀,眼睛却看得更清楚了,腿边毛茸茸的痒意也更明显了。她一低头,顿时愣在原地。
“……天天?”
“嗷呜!”
已经垂垂老矣的边牧纵身一跃,往主人怀里扑去,沈霞迟下意识张开胳膊,却只能触碰到一片只有虚无与冰冷的空气。
“嗷……汪呜……”
边牧擡起头,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乌黑的眼中一片水润。
“天天!你……你回来看我了?”沈霞迟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圈,抖着手捡起地上那根差点把自己绊倒的火腿肠,那是天天生前最爱吃的小零食。沈霞迟对零食管得严,而聪明的边牧也会有小小私心,会在主人不在家时偷偷藏起一根。沈霞迟偶尔,只有那么偶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主宠之间的小小默契。
“不能哭!想哭也得忍着!它现在……会被你的眼泪伤害。”
谢明息扭过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沈霞迟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它一直没走,它直到刚才还以为自己活着,只是你不理他了,所以每天都弄出动静想吸引你注意。狗通灵性,能观阴阳,有时候你觉得特别吵,就是家里进了阿飘,被它赶出去了。”
谢明息看着窗外说道。
沈霞迟已是哽咽,只是半点也不敢让眼泪流下。边牧伏在主人脚边,伸出舌头想舔一舔终于理会了自己的主人的手掌,也只能带起一阵凉风。
他们试图触摸彼此,能触碰到的只有虚无。
“它……在你身边留得太久,该走了。再不走,它就走不了了。”
许久之后,谢明息轻声提醒,声音低哑。
动物的灵魂并不如人那么强大,加上天天实在太不老实——作为没有承载的灵魂,想要触碰到实体是消耗非常大的一件事。天天只是一条普通的狗,除了灵魂很干净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的狗,这注定了它不可能一直留在沈霞迟身边。
终究是阴阳两隔。
“送它走吧……我送它去转世,它该走了。”
天天似乎意识到什么,在沈霞迟掌心蹭了蹭,最后叼来了一个蓝色飞盘放在沈霞迟脚边。
“嗷呜。”
“来则来,去则去,此处不是留魂地……”
不论生前为何,死后众生平等,无有三六九等胎卵湿化之分。天天的身影在沈霞迟眼中逐渐透明,最终在谢明息的指引下飘出窗外,踏上了小区外的十字路口,头顶的幽蓝光点如引路明灯,在虚空中延伸出无限远。
它一步三回头。
十字路口连接阴阳,沈霞迟暂时开了眼,视线似乎能延伸到极远之处,鬼影幢幢,飘荡的幽魂在路上留恋。因为还处在中元鬼门大开的时期,路中间散落着一朵一朵或银白的锡箔元宝,或明黄的粗糙纸钱,然后被风吹化成烟。
“天天——”
已经变成一个小点的边牧似乎停顿了下,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更深的黑暗中飘去。
“不要看。”
谢明息用纸擦去沈霞迟额心朱砂,普通人即使开眼也不能维持太久,没有修行很容易消耗元气过头,甚至被阴气迷惑。哪怕不被迷惑,看到阴路也是危险的事。
阴阳终究有别,一踏上往生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谢道长,它走了吗?”
“……走了。”
沈霞迟紧闭着眼,抱着蓝色花纹已经黯淡的飞盘泣不成声。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在无常的人生路上,我要陪着你不弃不散——”
聚散终有时。
苏磐平淡道:“生死本是世间常态。”
“所以才希望求一个长生自在。鼓盆而歌,那是圣人的境界,而我们不过是众生之一,情之所至,随性而为。”谢明息反驳道,向沈传明打了个招呼,水也没喝一口就悄悄走了。
“可它甚至连人都不是。”
“非人便无情吗?人有人之情,众生有众生之情,即使草木不入六道也有草木之情。天地无情,是因为天地无私,神明忘情,是因为神明护佑群生。圣人忘情,有情而无累,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样的道理,我本来以为师兄比我明白。”
苏磐于是沉默了,谢明息出门接了电话,是白敬先打过来的:“小谢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庙里,说我四年多前在一个破庙里躲过雨吗。我今天又去给我爸妈扫墓,发现那个庙里换新神像了,有被供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