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一百一十二
木刺朵城外三十馀里。
此处飞沙遍地,白日无光,不论随意站在哪一处,朝着四面八方极目望去,皆是茫茫沙海。
风,沙,石,日。
除了偶有一只飞鸟掠过,哪怕一口气走出几十里,也并不见有一分一毫的差异。
一处凸起的巨大岩石底下,一群士兵正将行装放下,几乎所有人都顾不得卸甲,连忙就平躺在沙地上,重重地吐气,似乎已经是精疲力尽。
只剩一两个瞧着略好些的,正挨个儿踢着他们,有气无力地呼喝着什么。
离他们几步之遥的牛皮帐篷外,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身银甲的俊美少年拧着眉偏过头去看他,那人却又叹了一口气,愁容满面,
“将军……我军如今已迷路三日……若再找不到水源,只怕,三军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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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正是白起州身边一名得力副将。
数日前他们行的那一招诈降之计果然不错,金、伍两位副将带着金玉珠宝假意先取得城主信任,白起州带精兵攻入城中,当夜大破敌军。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漂亮。
不仅是占据着木刺朵城的北戎皇室惧怕不已,就连周围时常与北戎暗中勾结,意图侵占大衍的数个部落听闻此事,都悄悄收回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北戎人此番原只是试探,如今见大衍军力依旧强悍,尤其主帅年轻有为,而自家丢了据点又折损多名大将并无数宝物,当下忙命人撤回,一边派了人前来讲和。
大衍少年将军的声名,一时响彻西北。
待使者前来,白起州与奉命镇守西北的许、吴二位将军命人带着北戎的条件快马加鞭上复朝廷,英帝只回复一字,“允。”
……
战事既歇,许、吴二将正要为白起州贺喜,谁知少年却神色淡淡,拨转大军转而攻打边境上其他几个羌族部落。
这些部落并不老实,数年间一直骚扰边境,虽大多时候是小打小闹,但也早已令周围的百姓不堪其扰,怨声载道。
如今白起州率军数战数捷,直逼得这群豺狼退后数十里,远远避开大衍边境方才罢休。
一时间大衍军队在边地之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士兵皆着玄甲,百姓皆呼为玄甲军,凡所到之地,无不夹道相迎。
只是想不到回程路上却又生风波。
原来羌族与大衍军队的营地之间,隔着一片茫茫荒漠。
大军去时倒风平浪静,来时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连当地领路的百姓都失了方向。
待白起州察觉不对时,众人才惊觉自己已在荒漠里连连兜了两个圈子,竟是彻底迷了路。
最可怕的,是他们已远离原本定好的路线,事先找好的水源也渺无踪迹,令人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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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州握着自己腕甲,面色有点凝重。只见他沉吟片刻,轻声道,
“你暂且吩咐下去,仍如前日的分派,派两队人马分头找水,其余人原地不动,保存体力。”
副将立即应诺,正欲疾走而去时,忽又被主将唤住。
擡头只见白起州面色微冷,并无半点平日里同他们饮酒玩笑之态,
“我军危困这种扰乱军心的丧气话,往后不许再说。”
副将自知失言,浑身一震,就要请罪,却见白起州已转身回了营帐,只得低头领命而去。
营帐的桌案上却是平铺一张地图,边角已经起皱,显然这些日子里已被翻阅过多次。
白起州淡淡地瞧着,方才的镇定好似流沙般缓缓而去,少年终于忍不住下意识地用指腹不停摩挲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点。
那是行军前早已拟定好的一处水源。
只是他们早已迷路,不靠地图想要找到这片荒漠里唯一的水源,谈何容易。
那儿很可能已掩盖在来时的茫茫黄沙里,亦可能远在百里开外,又或者已经错过,遥遥不能至。
只是这一处水源,却是上至主帅,下至小卒所有人的希望,因而没有一个人敢认真问出,“若是始终找不到呢?”
白起州指尖忽然按住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而有些嘈杂的动静,似乎是一队人马已无功而返,接替他们的另一队正在整顿行装。
有几个士兵似乎抱怨了几句,随即被外面的副将低低喝住,
“都给我噤声!将军还没有发话,你们倒先自乱阵脚!”
白起州直起身来,借着桌案前透过营帐的淡薄日光,举起地图细瞧。
只见标记水源的那处,隐约有几个墨色字迹,从地图背面迎着光影影绰绰地透过来。
白眠雪。
是他于心烦意乱时,难免忆起出征前宫中旧事,好似又瞧见这个蠢笨的小东西就在自己眼前乱晃,还正傻兮兮地捧着个酒杯,被他捉弄了就含嗔带怒地瞪他一眼。
惹得他恍恍惚惚,下意识便在自己求之不得的水源处写下他名字,待回过神来才发觉。
他沙哑地轻笑了一声,他这个弟弟,先前倒是狠辣,如今却更像是露出了本性,像只迷迷糊糊的小猫,让人想起便忍不住心里嫌弃,却又忍不住弯唇。
生在富贵锦绣丛中的二殿下又如何,他也只是个少年,虽如今披着一身银甲寒光熠熠,征战四方,却也并非从来都镇定自若。
迷途惧怕时只是看见这个名字,就隐约生出希望,似乎原本冰冷如霜的遥遥皇城中,还有个小东西正翘首待他回去。
白起州淡淡地想罢,便扬声唤了几个副将进帐商议。
待人来时他信手将地图折了折,那名字便隐在背后,只得他一个人能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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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月十五,雪晴云淡,北风切切吹衣寒。
白眠雪忍不住抱紧怀里的手炉,小美人不赞成地回头瞥了一眼谢枕溪。
“殿下怎么了?”
谢某人放下轿帘掩去外头的冷意,回头就见人瞪着自己,心中不觉想笑,脸色却故意沉下来,
“好容易推了那些烦杂事带殿下出来游玩一遭,怎么还动气。实难伺候。”
前些天他与白景云不顾身份当街对峙,虽赢了,只是任谁都瞧得出,这俩人彻底撕破了脸皮。
因而这几日的北逸王府比平日更是不太平。
先是被人给参了几本“放荡形骸,业唯养望”,闹到了御前。
又接连翻出早些时候暹罗使臣不明不白死在驿馆的旧事,虽不敢称他们暗中勾连,但也言辞模糊暧昧。
只是这些大多都被他明里暗里挡了回去,这两三日渐渐风平浪静了些许。
马车随着山势转了几个弯,山峦间松涛如浪,一时令人惬意舒怀。
谢枕溪看着身侧的小殿下漂亮眉眼渐渐舒展,正要开口,忽听那小东西闷闷地道,
“先前已说好的今日商议江楼那事……你又爽约,祝大人今儿岂不是又白等了。王爷干什么老是捉弄他呢。”
谢枕溪微愣片刻,“啧”了一声,“竟是为了这个。”
他靠在轿厢后壁,嘲讽地勾起唇角,
“放心罢,他那厢本王早已布好了局。便是祝凤清,也不是个蠢笨人,他自己一见便知该怎么做。”
“何需用本王亲自守着。”
他说着慢慢擒起白眠雪的脑袋,指节那里玉质的扳指蹭得人呜呜地躲。
谢枕溪细细审视掌心里小殿下莹白纤润的下颌,如狐貍般眯起眼,挑眉叹道,
“我今日才知,他那点破事竟这么叫你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