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第一百六十八章“大人不必等了。”……
酉时,雨过天晴,霞光万丈。
连绵的紫金山笼罩在金光之中,磅礴而神圣,引领着山脚下寥若星辰的皇陵与忠臣墓,透着勃发的力量。
山道旁的竹林苍劲而翠绿,修长的青竹笔直地伫立着,枝叶繁茂,筠如苍玉,绵延着一飞冲天的生命力。
唐璎到时,黎靖北尚未赶到。
她卸了履,闭眸坐在凉亭的草席上打坐,静听竹海摇曳的窸窣声,逐渐放空了思绪。
今早,她接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墨修永,约她于护城河边的画舫见面,至于另一封……则来自陆子旭。
似是心照不宣般,陆子旭并未在信中言明会见的目的,只留了一句话——“紫金山竹林西侧的石亭,酉时见”,信纸右下角还留了个大理寺主簿的官印。
唐璎深知那封信的重要性,因此读完便烧了。
微风穿过凉亭,带来几分春日的清新,几里外的山道上,忽的传来阵阵铁蹄声,厚重而低沉,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闷响。
唐璎蓦然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名骑着烈马,头戴黑纱斗笠的玄衣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列骑兵。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眸中跃过一闪而逝的狠意,面儿上却是不显,只亲和道——
“寒英也来踏青?”
唐璎心中冷笑,谁这么不长眼,踏青踏到皇陵来了。
不过眼前的这位大人嘛,倒是有这个特权……
“大人不必等了,陆子旭不会来了。”
她擡眸望向远处,眸色幽深。
那里是官道的位置。
男子却是不解,“这与他有何干系?”
“莫装糊涂了,陆老师。”
唐璎绷直背,倏尔从草席上立起身,鹿眸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男子,容色清寒——
“据我所查,近年来似乎有一名老师,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屡屡教唆官宦贩制禁毒,控制千秋阁,伙同权贵戕害无辜,意图谋乱!!”
女子的声音高亢,落进幽林里,愈显铿锵。
清风拂过,掀开男子遮面的黑纱,斗笠下的面容骤然浮现——
颧骨突出,肌肤苍老,须发皆白,唯一双眼睛未见浑浊,仅有矍铄,然而在那双矍铄的瞳眸中,却倒映着超然的沉毅,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幽井,要将人吸入其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儒之一的陆讳。
“章大人,我不知你为何要胡言乱语,凭空污蔑老夫。”
见唐璎态度不善,陆讳索性摘下斗笠,露出阴鸷的脸,矍铄的鹰眸在日光的映衬下变得锐利。
“老夫近日忽觉胸闷腹满,尝闻山郊的沐兰汤可祛邪治病,此番出城便是为此,可不知为何到了章大人口中,竟成了乱臣贼子?”
说话时,他纵身跳下骏马,悄然对身后的隐卫摆了个手势。
唐璎看清了他的动作,却只作不知,一双清润地鹿眸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坦然。
“四儒之中,我怀疑过钟首辅,朱大学士,甚至是已故的刘太傅,唯独对你的怀疑最少,直到陆子旭的种种怪异之举给了我答案……”
仇锦去世后,陆子旭大为悲恸,此后行径更是变得极为反常。
很显然,他比她要更早察觉出自己父亲的异常。
为了替仇姐姐报仇,他隐忍蛰伏大半年,只为获取父亲的信任。
行动前,他曾连着修了几封家书给陆容时,劝她自毁容貌,主动示弱,以此来讨好黎靖北。
陆容时曾因在宫中谋害朝廷命官而被天子禁足终生,她本人又未曾被天子所喜,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情分,遂只能靠服软来给天子施压,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如此一来,即使父亲日后谋反,只要小妹一日还是帝妃,就受天子庇护,哪怕全家抄斩也轮不上她。
而骄矜如陆容时,就算落入冷宫,也自是不肯放低姿态,唐璎不知陆子旭是如何说动她的,但很显然,这一步他完成的很顺利。
小妹的生计得以保全后,陆子旭的首要任务便只剩讨好陆讳了。二人是父子,本就有着一层天然的信任基础,陆子旭想要更进一步,就只差一封投名状了。
而那个投名状,便是林岁。
自林岁将钟谧引入宫门的那刻起,他便成了一颗废棋。即使陆子旭设计将他放了出去,行踪却也落在了三司的掌控之中。他的存在,犹如一颗地雷。
既如此,陆讳断不会让他加入后续行动,但陆子旭却可由此取得父亲的信任,参与关键部署。
“更何况,林岁虽说明面儿上是钟谧的学生,却也是被您硬塞过去的。”
唐璎拿出国子监的一本旧册,鹿眸微垂。
“据记载,相较其他三儒,陆老师您早年收的学生最多,单就在朝为官者便有三百人余,若是逐一管教,实在应接不暇。是以倘若遇上资质尚可的,您会分给其他三儒来教导,而林岁……”
她翻开书册,葱指点在其中一行字上——
“在入钟门之前,曾在您身旁伺候过笔洗,足两载有余……”
不仅如此,陆讳远非表面儿上看上去那般孤傲高洁、淡泊名利,若非喜好结交,陆子旭又怎会同时拜了其他三儒为师?
而陆子旭,显然是在三儒的耳濡目染中得了慧的。
得知唐璎手中有信件的誊本后,他令九娘在太医院火速将之调包,进一步取得父亲的信任。
“钟谧收到的那封信,他知道你不会用自己的口吻或字迹来书写,他也知道我手中拿到的必不是真本,但那又如何?他的偷信之举,无论有无实用,也是一种忠心的体现,至少让你更放心他了,同时也为他自己赢到了锦州军队的部署权。”
锦州军队的部署权……正是这关键的一步,令陆讳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拿到军权后,陆子旭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千秋阁的行动,逐渐将权力收拢,后得知舒太妃被擒,又趁天子的主力军赶到之前将其救下,力挽狂澜。
陆讳这头,显然已经从陆子旭那头得知了林岁的死讯,以及出征的人并非天子。狡诈如他,几乎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随即便做了出逃的打算。至于紫金山的这条“逃跑路线”,显然也是陆子旭“特意”为他规划的,只等行到一半,被官府的人瓮中捉鼈。
然而就算到了此刻,陆讳仍是一副无畏的状态,眼神一改先前的矍铄,写满了桀骜和荒谬。
“呵,我儿岂会背叛我?”
身为三朝元老,他光耀一生,追随者多如牛毛。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之流不过草芥,虽身居高位,却甘愿仰仗他的鼻息而活,为他而死。
陆子旭?
这可是他的儿,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心里还是有老子的。
背刺他?
绝无可能。
唐璎不欲与他争辩,只默然摇了摇头,“有才无德,可叹可惜。”
陆讳却并不着恼,只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语调轻松。
“倒是聪慧。”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炬,如同注视着一只蝼蚁。
“你虽不知全貌,却也将事情的大概推演了出来,然而这些话……”他笑了笑,如沐春风,“你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与陛下听了。”
唐璎了然——
如此便是承认了。
即便如此,她面上却不见恐慌,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迎着头顶男人审视的目光,姿态从容,仿若在看一个罪人。
幽深的竹林中,万籁俱寂,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气息,却又弥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汹涌。
望着眼前的绯袍女子,陆讳不由生出了一阵惋惜之情。
进学为官上,他不似林岁那般蠢钝、狭隘,他不计较男女之别,从来只信奉能者居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