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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 “大人于寒英……(1 / 2)

第107章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大人于寒英……

午时一过,昭狱内陆续开始放饭,唐璎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沉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

草席上的宋怀州坐直身子,舔了舔干涸的嘴皮,哑声道:“截获到易显的密信后,我原本是想上报给总宪的……”

然而想归想,报了又能如何?

他早已年迈,岁数比曹佑都大,是都察院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那一个,而都御史的职位即便出现空缺,也会被更加年轻的血液给顶上,自始至终都不会轮到他。

世人似乎都忘了,他也同四大名儒一样,都是三朝元老,人们尊敬他,仰视他,却从来不会畏惧他。

他的一生乏善可陈。

李胜屿是他的学生,是他曾经的骄傲,却因维扬科举一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升是他的挚友,却因身陷狎妓谣言,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佥都御史一职,他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那些平时腆着脸戏称他为“阁老”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好似约好了一般,四处躲着不肯见人。

靳平是他的老师,为报朝廷,不惜斩子明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破获冤假错案无数,最终却只混了个四品之职,致仕后更是无人问津。

而他宋怀州,自来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时代所抛弃,如今他垂垂老矣,身染沉疴,药石枉医,如何能不害怕?

而远在青州的易显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穷极一生都在为齐向安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临了却又被他弃若敝履……

“都说同甘易,共苦难,我觉得这话不假。”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xue,企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明一些。

“齐、易二人在青州府共事时,曾是生死之交,然而齐向安赴任京畿后没多久,便将易显抛诸脑后,转而组建了新的盟派,饶是如此,当唐珏找来后,易显却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据实告之,不仅承诺向齐向安分一杯羹,甚至还愿意让他占大头,如此行径,何等忠心。”

是以在看到易显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后,宋怀州果断烧掉了写给曹佑的弹劾奏折,转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为易显争取。

为此,他不惜成了都察院的叛徒,一错再错,以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覆水难收。

而总宪的死,仇锦的死,田利芳的死,以及数以千计饥民的死,都与他曾经的放任脱不开干系。

熹光下,宋怀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说的这许多话,已然耗费了他十足的力气,喉头如火烧般干涩,他想要喝水,却连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须臾,一只破旧的瓷盏递到他跟前,里头盛着清亮的茶水。

宋怀州颤巍巍接过,仰脖饮尽,而后道了声“多谢”,对方却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问——

“你可是……许明月?”

宋怀州一僵,须臾,又短促了“嗯”了一声。

临朐县那个家财散尽,奋起反抗的年轻人,并不是所谓义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这一年来,易显给他的那些赃银他分文未取,地旱后,俱以“许明月”的名义捐给了青州府的百姓们。

许明月的身份,不是某个具像化的人,而是来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却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坚韧的东西,日复一日,他就如同一只丢掉了灵魂的躯壳,五感尽失,茍延残喘地活着,直到——

两粒滚烫的水珠滚落在草席上,宋怀州愕然擡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早已泪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满了痛惜之色,见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很快转过头去,削瘦的肩膀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顷刻间,宋怀州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丧失的五感竟又回来了。

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酸苦味。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只几行清泪,却足以令他如万蚁噬心般羞愧难当——

他没有被抛弃,还有人在感念他,还有人在为他流泪,纵使不被青史铭记又如何?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维扬,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那根青云簪赠予她的。

曾几何时,他亦年少气盛,他亦胸怀有志。

许明月,许明月,许君一轮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怀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虽九死而不悔。

宋怀州,怀舟,你终究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一路追随你的逐月人!!

鹤唳华亭,不可复闻。

人非要到了绝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他罪孽深重,伤病缠身,人生已然无望,只是眼前这个清正的女官,他不愿再辜负。

“齐向安财资雄厚,所谋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那幕后之人没有牵扯,但有一条线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听言,唐璎的肩背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转过身来,只哑声道——

“大人请讲。”

宋怀州顿了顿,心下一片怅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

“齐向安的爱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却无端对齐夫人发了大火,府中仆役也杖杀过半,想必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齐向安余党未尽,傅君头七方过,齐夫人就去了漳州,说是要去探望丧夫的女儿,你若得空,可去漳州问问她。”

宋怀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唐璎凛了凛神,道了声“多谢大人提点。”

然而,话虽如此,漳州却是不必去的,齐向安已死,齐夫人和齐素怡一行人必然会回建安奔丧,她届时见机行事即可,而宋怀州既然提出让她去漳州寻人,显然还不知道齐向安自尽的消息……

唐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专注地盯着宋怀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会请龙太医为您诊治,此外,还请您答应寒英一件事。”

“你说。”

她捏紧拳头,鹿眸中闪着奇光,一字一顿道——

“接受审判,不要自戕,认真赎罪,为了你无形之中伤害过的那些人们。”

宋怀州猛然一顿,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卡住了一般,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唐璎没有再说什么,俯身跪地,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了,锦衣卫趁机落了锁。

她的背影在甬道中穿梭着,青云簪的尾部泛着柔和的光,微小却璀璨,一如暗夜行舟的曹佑。

宋怀州暗笑自己老眼昏花,一根沉木罢了,如何会放光?

直至唐璎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折身倚回草席上,撕毁了自尽用的麻衣,让人拿来纸笔,借着微弱的天光写起了认罪书。

他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带着老师的未竟之志,以另外的方式名垂青史。

若说这身腐朽之躯还有用处,他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她功碑上的一笔。

*

走出腥臭的牢狱,就连湿寒的的朔风也是香的,寒雨方歇,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远处,有故人踏雪而来,一身墨色大氅,身姿颀长,眉眼幽冷,撑着一把赭色的绸伞,一如灵桑寺初见那日。

唐璎脸上泪痕未干,来人伸手去拭,却被她屈身躲开了。

姚半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多说什么,冷俊的面容上难得有些忐忑,几息之后,又变得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陪我去湖心亭走走。”

唐璎知道他说的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