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轩不知其中关联,得知她要离职的消息,显得有些不舍,“章大人…..您是打算嫁人了吗?”
唐璎一愣,旋即了然。
其实也不怪任轩会这样想,自古以来但凡当过官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没能走到致仕的那一天,她们或嫁人,或退居幕后,按部就班地履行起这个时代赋予她们的职能。
她笑了笑,坦言道:“我不会嫁人。”
任轩愕然,本想问她为何,却又觉得这话有失分寸,抿了抿唇,道:“那您往后有何打算?”
她回得很快:“陛下欲封我去青州做巡按御史,不日圣旨就会下达。”
“巡按啊……挺好的……”
任轩垂眸,竭力掩饰住眸中的伤感,“您喜欢青州吗?”
“还行。”
说起远调,眼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并无留恋之意。
任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自幼父母双亡,变卖了祖产才勉强凑够进京赶考的盘缠,次年便中了同进士,朝考后,留在照磨所做了检校,此后便终日将自己埋在文卷案牍之中。
他不是建安人,亦没有家室,每逢节假日,宁可领三倍的薪俸也不愿回家休息。他没有可陪之人,亦不想面对那个冰冷的房间,就此日复一日,直到章都事的到来,他枯燥的日子里终才于迎来了一丝光亮。
可如今,竟然连她也要走了。
章都事平日里都在书院进学,并不常来照磨所,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管束甚少。
任轩原先还因章寒英女子的身份而质疑过她的办事能力,然而等真正共事后他才发现,她头脑聪明,学东西上手极快,大事上的决断力也绝不输男子。
不仅如此,章大人为人温和,善于听取,遇事还会和他们这些检校们商量,与她的相处十分愉悦。
诚然,她也会批评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关心。
“池塘的蛙鸣声有些急躁,明日恐有雨,记得多穿点儿。”
“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累了吧,喝口水。”
无数个在照磨所留守的日夜,灯下的美人儿都是这般叮嘱他的。
他是跟章大人跟得最久的一个检校,去岁本有晋升的机会,却被他拒绝了。
无他,他太孤独了,比起金钱名利,嘘寒问暖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
章大人同他一样在建安城举目无亲,却从不怨天尤人。与死气沉沉的他不一样,她活得明快,活得潇洒,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点。
人心都是向阳而生,他贪恋她的光,贪恋她只言片语的关怀。
夜幕降至,距她离开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任轩照刷完手头的卷宗,饮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问道:“大人去了青州,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得很小心,她却毫无察觉。
“或许吧,得看陛下的安排……”
她放下文卷,随意道:“我若是回来,应该也不会回照磨所了。”
任轩听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却也释然。
是啊,以章大人之能,一个小小的照磨所怎么可能留得住她?
然而——
“任检校,你跟了我两年,这两年来,你态度认真,办事仔细,为人低调,进退有度……”
她莞尔一笑,鹿眸中泛着和煦的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一直留在照磨所。”
任轩一凛,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原来她一直都看得见…..
不知是被她的笑容所染还是言语所惑,任轩耳根泛起一阵热意,脸颊僵硬,双唇微微抿紧。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眸微敛,瞥见唐璎腰间的流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人这穗子不错。”
唐璎卸下那根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神色间有些落寞,“友人离别时送的。”
半个月前,圣上突然宣布淑妃染疾暴毙,紧接着就追封了谥号,其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淑妃并没有死。
前几日,她去城门口送别孙寄琴,她脸颊看起来圆润了许多,不再瘦得皮包骨头,眼睛虽然仍然看不太清,整体情况却有所好转。
孙寄琴告诉唐璎,她要去月夜的老家幽州定居了,她想了解她的过去,顺便为自己寻找新的生机。
临走前,孙寄琴交给她一枚穗子,“此乃花朝的老师所赠,她一直随身佩戴,十分宝贝,她老师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她过世的消息,都没去祭奠过她。”
唐璎不解,“你是想让我将穗子交给她老师?”
孙寄琴点头,忽而有些犹豫,“可我不知那人是谁,只知他也是建安人,那穗子还是花朝老师的老师给他的,那人若见了穗子,想必能立马认出来。”
东宫时,月夜曾待她不薄,唐璎没有拒绝,“行,我替你寻人,你保重。”
孙寄琴眼眶微红,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着马车出了城。
*
“章大人您看,这是……”
思绪被拉回,唐璎见任轩持着一本卷宗,脸色有些踌躇,她顺手接过,亦有些意外。
是罗汇被处决前下发到地方官府的文书,内容均为都察院对各地方重大刑事案件的判决。
庆德年间,空印案频发,为防文书乱发而导致贪赃违枉,尚为太子的嘉宁帝提出了半印堪合制度【1】。
如此一来,都察院和六部等机构向地方下发文书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特殊“纸张”,文书下达后,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下发的“册”和纸张上的半印及编号相对应,若能对上便实施,对不上则驳回。
唐璎拿了两份文卷,比对起地方和内府的编号,又将两枚印记合二为一,均能对得上,且这些案卷均已在去年就由照磨所照刷完毕,并无错漏之处,然而……
任轩有些迟疑,“这……许多文书分明说的是同一件事儿,重要部分纸张上的用印也都能合得上,可……其中为何还混了些半印的纸张?”
唐璎蹙眉,这也是令她疑惑的地方。
都察院每日审理的重案要案巨甚,罗汇发往各省的文书亦是多如牛毛。凡含有重要判决信息的文书均有各地方官员的半印和回执,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信。
她再次粗略地扫了一眼那些半印之纸,其上除开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外,似乎都提到了某些地方盛产的果物,如淳安的贡桃,檀州的板栗和贡梨等。
她凝思片刻,想起罗汇的乌石荔枝,豁然开朗。
“这些半印的纸张,恐怕都是罗汇的私人送礼记录。”
任轩不解。
唐璎解释,“罗汇其人,生前便极擅笼络人心,我入都察院的头一日,他便送了我一大袋乌石荔枝。据他所说,他老家是种荔枝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是以我猜测,那些提及了果物的文书,看着无关紧要,实则都是他用来笼络地方官员的工具。”
任轩愕然,“您是说……”
唐璎点头,“他之所以提到那些地方盛产的果物,便是想以送荔枝为借口探寻对方的合作意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暗示后,有意向的便将他的纸扣留了下来,没意向的也无意得罪他,无视后直接返还便是了。
内府和照磨所审查时,即便发现有部分卷页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半印还在,便不会太过在意,也只有如任轩这般负责的检校,才会察觉出其中的异常。
唐璎翩然一笑,“任检校,你立大功了。”
她合上文卷,眸色幽寒,“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但我们可以循着这些半印纸,找出哪些官员扣了纸,重点追查,若有违枉贪佞者,一网打尽!”
任轩听言愣了愣,似被她面上的喜色所感,眼中亦浮起雀跃。
唐璎继续翻看罗汇早期的文卷,眉宇间泛起疑惑。
除开地方州府外,他竟还给建安几乎所有的,包括那些早已致仕的官员都去了半印纸,然而这些官员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