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六十九章“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姚半雪第一次见到唐璎是在灵桑寺。
广安二年冬,左、右佥都御史相继横死,老师来信,欲将他调去都察院,恰巧这时,灵桑寺又死了个和尚,死状竟与不久前去世的一名经魁相似,且县衙的仵作还查不出异状。
老师曾在信中分析,此两人恐怕中了箭美人之毒。末了还叮嘱道,秋闱舞弊案牵连甚广,礼部、刑部、户部、甚至大理寺都有官员参与其中,责令他务必配合锦衣卫破获此案,并保护好自己。
如此,他便去了趟灵桑寺,遇见了死者唯一的弟子——那个叫妙仪的女尼。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女尼年纪比他还小,眸中却透着一股勘破世俗的稳重,淡泊中却又藏着一身倔强。
她自称是章旬安的女儿,却被他一眼识破,被戳穿后倒也镇定,还主动提出替他验尸,答应做府署的仵作后,又说自己不能以如今的身份还俗。
女尼……会验尸……还谎称是章旬安的女儿……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对她起了疑。
可是无所谓,她能帮他就行。如此,他便替她换了户籍。
户籍登记处的下属问他:“那姑娘的名字……”
他微微一愣,他从未替人起过名,而且对方还是一位姑娘。
彼时窗外正飘着大雪,他忽就想起那双清炯的鹿眸,如冰般晶莹、雪般澄澈,似能涤净世间所有的脏污。
“寒英……寒英……”
他默念了两句,觉得颇为顺口,“就叫章寒英吧。”
随后,这个“章寒英”果然不负所望,不仅查出了江临和道信的死因,还将李胜屿也拉下了马,就在她的手还想再往上伸时,他阻止了。
她想查朱青陌,他不让,她质问他:“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他不答,她又道:“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正是这句话,让他久寂的心沉没,急怒之下,他将她赶下了轿。
“您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可“老师”二字和她略带蔑视的眼神却将他刺得心口发麻。
青州一疫后,他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向来独行惯了,不屑于做表面功夫,也不需要人理解。
可当他被章寒英误解时,却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甘,他这才惊觉,他竟这样渴望得到她的理解。
她骨子里的清正之气,或许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他突然就明白了老师失望的根由。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曾经的姚赤芒,早已随着那十数万染疫的百姓,永远葬在了青州的土地里……
永乐巷的遇刺是个警告,朱青陌、傅君、林建、齐向安这些人,他们一个也斗不过。
尽管如此,她却似铁了心一般要横插一脚,不仅范乔的死因要查,就连他去李思家问个话也要跟,若非孙少衡阻止,她几乎就要在堂审时被人当成活靶子。而他虽不虞,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点她、保护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道信死后,章寒英就似被染上了一股锐气,如剑刃出鞘,无往不利。
她因破获维扬科举一案深受陛下赏识,而后一路披荆斩棘,肃清吏治,铲除邪佞,傅君、罗汇相继落马,就连陛下筹谋数载的新政也被她阻截了回去。
登闻鼓下,她被杖得血肉模糊,那双明丽的鹿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似能透过午后的天光,直直地刺入他心里。
雨粒打在脸上,凉意渐起,他猛然收回思绪。
“难怪你认识孙少衡、陆子旭他们,就连曲尚书之死的细节也了若指掌,也难怪陛下……”
方才他路过承安门,见她被几个宫婢按趴在地上,正欲上前阻止,却听那欺她之人竟唤了她一声“唐璎”。那一声尖利的叫喊,如惊雷在耳畔落下,他立在原地愣了好几息。
她竟是忠渝侯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姚半雪望着撵上的女子,眸色逐渐复杂。
两年前在莳秋楼,陛下对章寒英的态度就令他觉得古怪,他免她跪礼,为她布菜,封她做官。身为九五之尊,这些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如若两人曾是夫妻,那么一切便都想得通了。
他不知道她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陛下仍未忘记她。
那么她呢?
姚半雪敛眸,心底忽而生起一股燥意。
对上那双错愕的鹿眸,他转过头,将手上的药包朝撵上重重一扔,冷声道:“一日三次,一次一副。”
顿了顿,又拿了回来,“是我多虑了,宫中御医多,陛下想必也将你照顾得很好,这些药材你应当也用不……”
“多谢姚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手中的药包也再次被勾了回去。
“臣乃行医之人,深知药材之珍贵,方才被人摔下来时恰巧扯到了旧伤,大人的药来得正及时。”
姚半雪侧眸,目之所及,是女子清浅的笑,如这丝丝点点的细雨般和煦。
“嗯。”
他再次心生烦躁,见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他打断道:“我先走了。”
走了没几步,又似想起什么般回首,“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未时,唐璎淋着小雨回了官舍。
用完膳,她翻开一册书,扫了几眼又草草合上,心中浮起怅然。
她的身份就这样被暴露了。
姚半雪这人,她并不抵触,甚至还称得上欣赏,可他身上似笼了一层雾,层层叠叠的,教她看不真切。
他聪慧绝伦,拥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似旁观者般俯看着局中的一切,乐意时就指点你一下,冷漠时亦能将你毫不留情地推远。
诚然,他帮过她很多次,她感激他,信任他,却也警惕他。
胡思乱想间,一名小吏来报——“章大人,您的信。”
唐璎疑惑,“哪儿来的?”
“青州。”
唐璎接过信,递给小吏一贯银钱,“有劳了。”
她展开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叫她蹙眉——“吾女亲启。”
这是一封来自她生父唐珏的信。
在信中,唐珏长篇大幅地表达了一番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不联系她,是因为自己被削爵后穷困潦倒,不忍拖累她之类的。
信中还说,他如今在青州积累了一笔财富,有了底气,是以想来建安和她父女相聚,然而他当年到底是被新帝一封圣旨给驱逐出去的,且非诏不得返京,遂暗示唐璎想想办法,让黎靖北松松口。
信的最后,他还拿出父亲的派头,装模作样地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说她虽是被废之人,又破了身子,于姻缘一途想必十分艰难,但他作为父亲,这方面也必定会替她筹谋云云,还说自己同青州巡抚交好,若她得空来了青州,可介绍他儿子易启温给她认识。
看完信,唐璎一阵无言。
她这父亲,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唐珏想必是从哪处听说了她弹劾傅君的“丰功伟绩”,认定她升官在即,恰巧他又想回建安,遂欲鼓动他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给皇帝说说好话。
而他之所以提起青州巡抚的儿子,也是因为知晓皇帝重视女官,将她留在建安做官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能,并无其他心思,认定她于姻缘一途已然无望,故此想用那个未婚的易启温来引诱她。
她跟唐珏八九年未联系,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看得她直想发笑。
唐璎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也不欲得罪他,当官的这两年已叫她吃了太多的苦头。
她蘸了些墨水,提笔写下——“不必了,我已被贬,这就来青州和您父女相聚”,随后喊来小吏收信。
她已经能想象出唐珏看到这句话的脸色了。
六月下旬,唐璎最后去了趟照磨所。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值,几日后,封她做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升圣旨就会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