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勋贵可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绫罗绸缎,珍宝玉器,金丝银炭……
而岳祖父手中的银子却不仅能让一家高门大户世世代代衣食无忧,还可以用来做什么?买兵……买马……买武器……然后……造反!
至此,傅君呼吸一窒,手脚发软,然而为时已晚,在齐向安带他去见那位“先生”时,他就早已被迫做出了选择。
他定了定神,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写下“不知,莫问。”而后放走了信鹰。
金殿的地砖上挂着几滴暗红色的血,斑驳交错,藏在光影下若隐若现,那是刘友受刑后流下来的。此时已他已被锦衣卫带走,生死不知,走时胸口还淌着血,手指尽断,却依然没有供出他的名字。
当小太监俯身擦去最后一抹赤痕时,他明白,他的时候也到了。
很奇怪,先前的恐惧、无措、惊惶、急怒瞬间一扫而空,他内心此时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这是事实。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原来他口中的“报答”竟真是报答,只是这份报答并非作用在他钱财困窘之际,而是此刻。
“臣欲让他替臣提炼箭美人之毒来牟利,可他为人高义,不肯受臣驱使,臣便以其父性命来要挟,威逼之下,他也只好答应了。”
他突然就不想说实话了。
“即使如此,刘千户始终心系朝廷,忧惧之下,一连写了几封举报信,却都被臣截胡了。臣将他写的那些信藏在了臣书房的壁橱中,陛下可派人去找。”
那些信确实是刘友所写,然而信中所述只不过是刘友察觉到异常后让他收手的劝辞,有的言辞激烈,有的句意模糊,真真假假,断断续续的,然而有了他今日这份“口供”,那些“劝辞”便能成为所谓的“举报信。”
可笑的是,他的这些信件原本是为了防止刘友背叛而留的,临了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也罢,人于我困顿之际渡我之难,助我高升,我投桃报李,予他一丝生机又何妨?
就算没有生机,此番至少也算保全了他的家人,让他不必再有牵挂。
傅君的这段陈述便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与他“亲近”的人自然也要站出来撇清关系,以免祸及己身。
齐向安见大势已去,振袖怫然道:“傅君,你好大的胆子!”
岳祖父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愠色,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分明是他以往最怕从他老人家脸上看到的神情,此刻他却心如止水。
他朝齐向安磕了个头,郑重道:“齐大人,阿悦就拜托您了。”
李悦是他的妻,既然嫁了他,便是他一生的责任,他这辈子从未喜欢过旁的女子,所以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
总之,他希望她好。
齐向安冷哼一声,不屑道:“阿悦是本官的外孙女,本官自然不会不管她,倒是你......”他叹息一声,沉痛道:“子玉,你当真糊涂啊。”
傅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明白多说无益,更不会供出齐向安。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前识趣一点儿,为傅家讨个好,只要李悦一日是傅家的命妇,齐向安就不会弃傅家的安危于不顾,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殿门被合上,截断了他人生当中最后一丝光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且木然——
“臣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罚。”
广安三年五月二十一,刑部尚书傅君因暗杀外廷官月夜及前左佥都御史仇瑞、私造禁毒、间接杀害官、民数千人,罪大恶极,被判处斩刑。行刑后,头悬于午门三日,尸身丢去放鹰台,不得入殓,不得立碑,不得祭拜,以儆效尤。
随后,大理寺卿齐向安分别向皇帝和内阁谏言,请朝廷念在其妻李悦曾在苏州水患时设棚施粥,捐银千余两的份上免除傅家人的牵连之罪,皇帝应允。
至于右佥都御史罗汇,亦因隐瞒朝廷重要情报,诬陷其同僚“风闻奏事”,参与杀害前佥都御史等多项罪被判处死刑。他的死亡判决书还是在受完那五十五下杖刑后被召回太和殿才下达的,等于他方受完刑、听完旨,连药都没来得及上就被擡去了昭狱。
辰时,金乌炽烈,暖意渐起,曦光洒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华美而庄严。
唐璎走出太和殿,擡头望向茫茫碧空,忽觉心境开阔。
转念间,她忽然就想起了数月前姚半雪对她的忠告——“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的确如此,傅君这一倒,罗汇最终也没能跑掉。
她不得不承认,姚半雪此人慧极,且料事如神,有时她虽然不耻他的某些做法,但在做官这方面,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他学习。
齐向安到家时,齐葛氏正在收拾行装,见了他,她微微一愕,转而笑道:“大人回来了。”
齐向安没有应声,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夫人这是要出门?”
齐葛氏“嗯”了一声,“我想去看看兄长。”
她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唇角会习惯性地往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柔和又迷人。
如今她年华已逝,颊边的梨涡早已消失,然而在他的心里,她的美貌一如当年。
齐向安怔了怔,伸手抚上她的秀发,却被她偏头躲开,不由微微一怔。
齐葛氏显然也有些错愕,匆忙找补道:“昨日头痛,熏了些安神的艾,怕头上的艾灰脏了大人的手。”
齐向安听完她的解释并未说话,默默收回手,目光扫向卧榻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内兄的尸首埋在城郊的墓园,来回不过一日的光景,夫人何需准备如此多行囊?”
葛留是吸食大烟而亡的,尸体本该被丢去乱葬岗焚毁,还是他的几番运作才使他的尸首进了棺,入了土,每年可享人祭拜。
齐葛氏没有说话,嘴唇渐渐有些泛白。
齐向安忽然拉过她的衣袖,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柔声问:“夫人到底要去哪儿?”
闻言,齐葛氏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丈夫的肩颈处,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短短一年内,兄长去了,素怡守了寡,如今竟连子玉也搭了进去,阿悦这边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我想去漳州陪陪她……”
感受到肩颈处的热意,齐向安的心猛然一沉,擡手拭去爱妻脸上的泪,安慰道:“夫人想去就去吧,就当散散心。”
齐葛氏有些意外,微微擡起头,只见夫君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眼中满是疼惜。
其实这些年以来,他待她当真是不错的。
她心中一阵钝痛,脑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想法太过离奇,却又实在诱人,还未等她细细琢磨便脱口而出——
“大人,我想和离。”
此言一出,二人俱怔,齐向安的瞳眸猛然变得炯烈,盯着她的眼睛良久不言。
半晌,她听见他问:“为何?”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渐渐凝重。
须臾,齐向安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夫人莫开玩笑了,近一年来事故颇多,为夫知你神思乏累,如此,你今日便在家好好歇息,等你明日睡够了,为夫再差人送你去漳州如何?”
齐向安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想离。齐葛氏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勉强应了声“好。”
回到书房,亲信自暗影中走出,齐向安问他:“夫人近日如何?”
亲信摇摇头,“自葛大人去世后,夫人便一直有些憔悴,随后姑爷入了昭狱,夫人知道后更是神思不属,直到今日傅大人的判决书下来,夫人一整日都滴米未进,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阿悦小姐的名字,午时又不慎染了风寒,身子骨就更弱了......倒是阿悦小姐那头,忽闻傅家变故,听说状态……还行,就是情绪有些激动。”
“我倒不担心她,阿悦那丫头从小心大的很。”齐向安默不作声地听完亲信的汇报,眸中划过一丝痛色,又问:“夫人的风寒之症可寻大夫开过药了?”
亲信答:“已经开过了。”
齐向安点点头,叫来一名丫鬟,吩咐道:“夜里冷,去寻几床厚被给夫人添上。”
“是。”
丫鬟退下后,亲信锁好门,将手里的密函呈上,随口叹道:“傅大人真是可惜了。”
齐向安不置可否,“他不够谨慎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个人……”
亲信凝眉,“大人说的是?”
“子玉一事,我们胜算原本不小。”
齐向安拆开密函,声线冷冽,“三法司中,刑部和大理寺早已被我们握在手中,一个小小的董穹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都察院那头,以章寒英‘风闻奏事’时曹佑的态度来看,他是个不想惹事儿的。我以为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那老家伙对子玉制毒的事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对他放松了警惕,哪料……”
他想起早朝时曹佑将章寒英的弹劾奏折递到御前的模样,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哪料我们总宪大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