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身世之谜(1 / 2)

九月的香港,暑气尚未完全褪去,但空气中已悄然掺入一丝属于秋日的、干燥爽朗的气息。

午后的阳光不再如盛夏般灼人,变得温煦而慷慨,透过“祥记茶餐厅”有些油腻的玻璃窗,在铺着红白格子塑料桌布的卡座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头顶的老式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动着,搅动着混合了奶茶香、菠萝油甜腻、以及油炸食物气息的、独属于港式茶餐厅的复杂味道。

穿着汗衫背心的老板在收银台后打着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粤剧,跑堂的阿姐端着热气腾腾的餐盘穿梭在略显拥挤的桌椅间,大声吆喝着单号。

这是一幅充满了烟火气的、嘈杂而鲜活的市井画卷。

靠窗最里侧的一个卡座,相对安静些。

素世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冻柠茶,吸管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底的柠檬片,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她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点点促狭的笑意,落在对面那个正襟危坐的男人身上。

无名——

或者说,埃利·德·蒙贝尔

——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

他坐姿依旧挺拔,带着军人的烙印,但眉宇间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他修长的手指正小心地捏着一块酥皮金黄的菠萝油,试图优雅地送入口中,避免酥皮掉得满桌都是。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浅浅的阴影,灰蓝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得仿佛在拆解一枚炸弹。

“噗……”

素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笑声清脆,像风铃,在茶餐厅的喧嚣中格外清晰。

无名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没什么,”素世赶紧抿了抿嘴,压下笑意,指了指他手中的菠萝油,“看你吃这个,比看你拆枪还紧张。”

无名低头看了看手里有些狼狈的点心,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将菠萝油放下,拿起纸巾擦了擦手指,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习惯了。”

他低声说,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低沉而清晰。

素世端起冻柠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爽。

她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那双清澈的眼眸认真地望着无名,带着一丝长久以来的好奇:

“喂,埃利。”

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语气自然,“认识这么久,从HK-7749到无名,现在又成了埃利·德·蒙贝尔……代号背后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除了音乐,除了任务……你的过去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无名沉默了片刻。

茶餐厅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退远了一些。

他望向窗外,阳光在对面老旧的唐楼墙面上跳跃。

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滚烫的奶茶,指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灼热温度,仿佛那热度能传递某种力量。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伪装的真实感。

“埃利·德·蒙贝尔(éliedeMontbéliard)。法国人。生于马赛,2010年10月30日。”

他报出生日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档案,“但长在波尔多。一个……古老的、靠葡萄园和政坛立足的家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复杂如蛛网的过往,“简单说,我的家庭……是一团由谎言、利益和死亡编织的乱麻。”

他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和奶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回忆带来的苦涩。

“我的养母,伊莎贝尔·德·蒙贝尔夫人,无法生育。我的生母,班宁·卡迪尔,来自阿萨拉,她们曾是法国外籍军团第二伞兵团的战友,在薮猫行动中互相挡过子弹,是过命的交情。”

无名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退役后,生母怀了我,却被一个承诺要娶她的法国军官抛弃。她走投无路,又不想带着孩子回战火纷飞的阿萨拉,便将刚出生的我,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战友——伊莎贝尔。”

“养父是那个政治家族的继承人,战前拥有几亿欧元的资产和复杂的家族信托基金。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伊莎贝尔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地位,各取所需。”

无名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在波尔多郊外那座巨大的、冷得像博物馆的城堡里长大。伊莎贝尔……她对我很好,教我礼仪,给我最好的教育,但也时刻提醒我,我的存在是为了维系德·蒙贝尔家族的荣耀,我不是她亲生的,这一点从未被忘记。她爱我,但那爱里掺杂着责任和一丝……对无法拥有自己孩子的遗憾。”

卡座里一片寂静,只有吊扇的嘎吱声和远处阿姐收碗碟的碰撞声。

素世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吸管。

“十岁那年,伊莎贝尔病逝了。死于一场蹊跷的车祸。”

无名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然后,城堡真正的地狱降临了。养父很快娶了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社交名媛,安娜贝尔。她带来了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儿子。安娜贝尔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我这个‘养子’,是她亲生儿子继承庞大财产和家族地位的最大障碍。”

无名的叙述变得异常简洁,却字字如刀:

“下毒未遂,栽赃陷害,学业受阻,社交圈被孤立……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豪门里用来对付一个碍眼‘养子’的肮脏手段,我都经历过。养父?他忙于政坛钻营和新的家庭,对我的处境视而不见,或者说,默许了安娜贝尔的清除计划。德·蒙贝尔家族的光环,对我来说,是冰冷的枷锁和随时可能致命的毒蛇。”

他放下已经凉掉的奶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十六岁那年,养父被任命为法国驻阿萨拉大使。他带着安娜贝尔去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国家,美其名曰‘外交使命’。而我,被以‘学业重要’为由,独自留在了法国那座空旷、只剩下仆人的城堡里。”

无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我知道,这是流放,也是安娜贝尔希望我在法国‘意外身亡’的最佳时机。”

“然后呢?”

素世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强大如磐石的男人,少年时竟经历过如此冰冷的背叛与杀机。

“然后?”

无名看向素世,灰蓝色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深邃而平静,“我跑了。带着伊莎贝尔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一张她和我生母萨拉在军团时的合影,还有一小笔她偷偷为我准备的信托基金。我伪造了身份,抹掉了德·蒙贝尔的姓氏,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欧洲游荡。直到……被哈夫克,和那个不怀好意的弟弟发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转折点。

“辗转……然后背叛,最后别无选择……GTI给了我新的身份,新的目标,也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无名,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它代表切断过去,代表新生,也代表……我只需要为自己负责。”

“那……阿萨拉呢?你的生母?”

素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萨拉的战事,在前不久,终于结束了。和平来之不易。”

无名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亲生母亲在战火停息后,放下了枪,隐姓埋名,在阿萨拉海岸线附近一个偏僻小镇的中学里,当起了体育老师。”

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实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她…很平凡,晒得很黑,手上都是茧子,但眼睛很亮,充满了生命力。她说她一直在找我,一直在为当年抛弃我而痛苦自责……”

素世的眼眶瞬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们……算不上很亲近。隔阂太深,时间太久。但知道她在那里,平安地活着,平静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无名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温和,“她最近……跟着她现在的丈夫,还有几个老战友,一起去麦加朝圣了。她说那是她多年的心愿,想在和平之后,替所有在战争中逝去的人祈祷安宁。”

故事讲完了。

茶餐厅的喧嚣似乎重新涌了回来。

吊扇依旧嘎吱作响,隔壁桌几个学生在大声讨论着球赛,跑堂阿姐吆喝着“B餐两份加冻柠茶”。

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照在无名平静的脸上,也照在素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沉默笼罩着小小的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