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无事时,我就把帅帐简单整理一下。宇文倾的军榻收拾得十分规整,军背叠的方方正正,正是军人那一丝不茍的风范。军案上放着几卷兵书和宜阳一带的详细地图,还有几本账册。我总觉得我来收拾倒像是给他添乱。
昨夜,他匆匆回来,又是检视了一下账册,接着查点了大营的物资,然后就匆匆离去,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今早他仍未归,我用过早饭,回到帐中,却见那本账册仍放在案上。
反正他不在,我一时兴起,索性拿来看看。
账册的纸张脆而薄,我小心翼翼地翻着,唯恐把它扯破。上面的字体是小楷,字迹有些潦草,但也能勉强认得出。还好不是鲜卑文,否则我一窍不通。
我细细地读了几页,果然记账方式是采用苏绰那一套单式记账法,即只有单向的“入”和“出”,而没有物资的来源和去处。
由于先前研究过老爹苏绰留下的账簿,所以上手还不是太难,我一页一页翻过,细细琢磨它的记账规律。
熊耳山大营是周军大本营所在,也是最大的物资供应地,支援着建安城,崇德城和卫戍营等其他三地的用度。上面记载的物资,多是“粟”,“麦”,“稿”(作为燃料及简易建筑材料使用的禾杆一类的实物),“刍“(牲畜饲料),“石料”,“弩箭”等,每一笔记录都有明确的时间和负责人,但却没有记载物资的流向地和具体用途,每日的账目都有结余数目。由于大营主要向外输出物资,所以是“入”少“出”多,唯有物资节约下来,或是从当地觅到新材时,才会有流入一项。
我又找到宇文倾打开的那页,上面明确记载着“出刍七石、稿十八石,天和四年六月九日,领料人武孟”。我盯了半天,也没发现这里有什么古怪。翻了翻六月八日的账目,两天的余额只差恰好与这条记录相等。而且领料人是阿武,他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但粗中有细,而且他经办粮草辎重多年,早已有了经验。这也没涉及复杂的算术问题,怎会出差错?莫不是账本和府库的数目不符?眼下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我以手支颐,几乎要把那一页瞪穿了,也没发现问题所在。索性把账本一扣,起身伸个懒腰,然而这一刻,忽见帘幕微动,却是宇文倾揭帘而入。
他容色冷峻,似是有什么急事,看我坐在他的军案前,眸光不自然地闪了闪。
我知道他是忌惮我查视他的资料,但我此番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只得讪讪的让开,容他坐在案前。
他匆匆落座,又翻开账本。手托着下颌,凝神思虑着什么。我看他无暇斥责我,忙悄悄溜开,又想他来去匆忙,定是渴了,便弄来一杯清水放在案上。
他眼睛又钉在账本上,连头都没擡。我偷偷瞄了一眼,只见账本又翻到六月九日那页。
他凝神片刻,从衣甲中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条,在账册上铺平,两相对照。
我有些好奇,不由把头探过去。他的心思都在账本上,根本没察觉我在身边。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又擡起头,拿过一张新纸,又取过毛笔,不经意一回头,差点与我的头撞上。
我俩都愣了一愣,宇文倾不知我在他身边,更感意外,此时四目相对,两张脸相距不过寸许,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过了一会儿,那双眸子渐渐氤氲起来,似漫上了一层水雾,我的影子也不见了。
对视片刻,宇文倾不自然地咳了咳,然后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又落在账本上,但他的侧脸却漫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
我的心“突”的一跳,脑子里一片迷蒙。他又回过头来,问我:“近日可有人来此翻阅账册?”
我垂头想了一阵,摇摇头:“记不清了。”
他闻言,目光一暗,眼眸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又翻到那一页,将那个小纸条紧紧攥起。
我实在不解,忍不住问道:“这账簿记载的没有问题。你为何老盯着它看?”
他背脊一僵,然后索性扣上账簿,转过身来看我。
“先喝口水。”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慌,忙把案上的清水奉上。
他接过水,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又看着我,手指敲着军案,笑了笑,一直紧绷的情绪也缓和下来,面目看起来比刚才舒和许多。
“你会看账本?”他的嘴角翘了翘,目光里带着质疑。
我对他的态度颇为不满,撇了撇嘴:“你忘了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对记账虽没有深入研究,但多少也了解一些。”
“哦。我倒忘了苏尚书了。”他嘴唇一弯,笑意更深,这让他整张脸都充满神采,“那我想听听你对这账目的看法。”
“我没有仔细核对每天的账目。但六月九日前后,‘刍’和‘稿’的流出量与两日余额之差相等。账目上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种记账方法并没有交待物资的流向和具体用途,也没有接洽人。只有单方面的记录,很容易被人做手脚。现在从账上看不出什么,你应该查点一下府库才是。”我摊摊手说道。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些。
他静静听着,微微颔首,我以为他是深以为然,然而他却开口道:“账本和府库的数目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