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倌
顾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与萧鹤别强调这件事情,她想,自己只是不想看到他那双黑亮亮的澄澈双眸黯淡无光的模样。
而说及玉腰奴,岑今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若此刻再花上一千金去重复问询同一个问题,便有些不值当了。
方才踏金玉腰奴的大门之时顾杪环视了一圈,但大堂里兵没有找到岑今的身影,结合萧鹤别所言,他八成是被玉腰奴的掌柜玉京子关在了某处。
岑今今晨才到怀庆,姑且算是晌午进了玉腰奴,而现在还未到酉时,短短四个时辰内,应当不可能将他一个大活人转移去别的地方——他人定还在玉腰奴。
顾杪的这个问题,并未想要得到答案,她身上甚至连一金都没有,因为她早就知道,此行此问,绝不可能问出结果。
她只是来给玉腰奴一个警告。
玉腰奴的掌柜玉京子,有蛇蝎美貌,身段曼妙,不知年龄,只知狠辣。其通晓世间情报不假,但同样也垂涎世间美.色。
遇到好看的人,不论男女,一律扣于楼中,不日便会死去。
死尸皆如被吸干了精.气,体内血液一滴不剩,头发苍白,面容枯槁,宛若一夜之间成了耄耋老者。
有人道玉京子本是前江朝宫中的后妃,实则年岁上百。江朝没落,玉京子逃去西边更西的地方,机缘巧合之下修了西域邪术,要与貌美男女换血交气以永葆容颜。
说她本在大漠之中建了间酒馆,因她活了太久,通晓事物颇多,总有人会去找她打探消息,渐渐地,玉腰奴便做起来了。
也有人道玉京子原本是个太监,因换了太多人的血气,失了本身身体样貌的特征,这才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如此种种,众说纷纭,但这女人乃蛇蝎心肠一事,乃广为众知之事。
因而有些颇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愿来这玉腰奴打探消息,就是怕被玉京子瞧上,惶然没了命。
江湖传言虽为传言,但总是有那么些实证才会得以传得起来。顾杪可万万不想自己的计划还没进行,岑今这碎嘴玩意儿就死得不明不白,变成了干尸不说还落得个孤寡而终的“美名”——罪魁祸首还是她。
顾杪虽自诩脸皮极厚,但这么不厚道的事情她心中还是会有些愧疚的。
乐声变奏,乐师眼神周转了几轮,刚要开口,却是在出声之前,顾杪打断他道:“莫说他人在怀庆,我自然知道他在这地方。我要具体的地点和明确的方位,岑今在这玉腰奴后面的哪间房?”
她啜了口茶,茶味极淡,跟喝白水似的,极其难喝,顾杪撇了撇嘴,但好说歹说这也是热乎的,便还是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乐师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滞,显然没料到顾杪会问这种问题。
打探岑今的人确实有,官人、商人,有钱的要看病的却找不到岑今的游医馆开去哪儿的,确乎有人会前来玉腰奴询上一二。
但眼前这个女人所问的绝不止于此。
——她知道岑今被这间青楼的掌柜扣住了。
“怎么?玉腰奴也有摸不到的消息?”
一瞬的杀意如万千长针直指心口,一声琴声刺响,琴弦崩断,乐师惊然回魂,身后的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裳。
那股杀意转瞬即逝,但方才恍若自地狱恶谷中走了一遭的后怕还留在心头。半面的面具几乎遮不住乐师面上的惶恐,眼前的女人却是神色淡淡,悠然喝着茶,好似方才的那股杀意压根只是他的错觉。
那杀气绝不可能是普通江湖草莽所有的东西,而仿佛是经过了千百次的淬炼,由几千甚至上万人的尸首堆叠而成的可怖。
乐师倏然察觉,竟到了如今都没人告知他这女人的身份。
每一个信倌的耳侧都带着枚极小的弯钩饰件,落座的客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会被以乐声的方式告知他们,客人来访所提之问的答案也是如此传递。
可这看似冷清平薄的女人自打踏进玉腰奴起——或是说,从她踏足怀庆岸堤之时起,便无人能找得到她究竟是谁,他们甚至无法查到这人是何时踏上的通行汽船。
乐师心中控制不住慌了半寸,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
清客楼的岑今就在这间玉腰奴的后馆之中,与他们的掌柜待在一起,由大小守卫封兽与子神守着。这则消息已无须由乐人告知,只要一声弦音允准,他便可如数托出。
他在等一个指令。
正在这时,歌舞骤停,楼中全数的幔帐皆被掀起,落座宾客震惊,面面相觑;而后天降五彩绸缎,有笑声传来,如银铃悦耳,亦如蛇蝎鬼魅。
一女子赤脚踏上绸缎,手持月琴,翩翩然如蝶,飘飘乎如絮,举手投足间尽显妩态。她嘹声道:“何人寻我郎君?”
这声音雌雄莫辩,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却是媚丝万分。
此人一出,众人哗然:“掌柜的来了!”“是玉京子!”
而玉京子只是浅浅一笑,她这话语似是问句,却非问句。话音落,眼神顷刻汇聚如鹰,直向顾杪二人刺来。
乐师起身后跃,眨眼间没了踪影。琴声婉转,转而变得刺耳如锯,顾杪擡脚一踢,桌板掀起的同时,声波已至,一声炸响,桌子竟被劈成了碎片。
宾客恐慌,叫闹声四起,来者有单纯赏曲儿的,也有来买情报的,无一不被这动静吓得不轻,收回银票拔腿就跑。
玉京子笑道:“看来只是只不长眼的虫,奴家今日便替天行道,将害虫收拾干净!”
话音刚落,穹顶一阵颤动,两道黑影落地,掀起弥天烟尘。
烟尘未散,杀意已至,两道黑影一高一低刺出武器,高者过一丈,持长柄铁锤;矮者不及三尺,握尖刺流星锤。攻击交替而至,几乎不留片刻喘息时间。
女子悠然坐下,侧卧于空中绫带之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看戏模样:“封兽,子神,除了他们。”
二人得令,两面夹击,再度出手。
高的是封兽,人高马大,面容狰狞,胡髭长且密,从下颚直连眉尾;矮的名子神,瘦骨嶙峋,面容猥琐,两撇羊角胡几乎遮住了整张嘴巴。
二人攻势互补,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如千足蚰蜒,残影频出,招招毙命。
玉腰奴掌柜及其两名手下的情报一直存在千机阁的档案之中,并不断更新,详细到连三人的攻击路数都可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
行走江湖之人不可能做得到完全隐匿踪迹,更何况玉京子完全没有一点要遮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