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十七)
夜雾弥漫在废宅上空,幽黑乌云凝覆盖住月亮。
猩红撕破宁静,废墟宛若炼狱。
一轮黑色的太阳。
昏迷的司喻心中明亮得很,他已有十余年没有昏睡过了。
梦里的一切亮如白昼,意识深处不断有人唤着他。
温言软语,那是个女孩。
司喻于梦中醒悟,像个局外人,立于一道灰砖砌成的围墙之下,记忆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涌入他的脑海。
虚境之中,他头顶有青鸟傲然飞过,却非因传信而来。
梦里有两座大宅比肩而立,两家关系颇深,祖上开始既是故交,因此两院仅隔一堵灰砖高墙。
他家做笔墨纸砚是青州典范,自小司喻便被阿爹逼着读那些千古名著,所幸他本身也喜欢,又喜静,也没什么不好。
隔壁凌家做布料绸缎生意,也是青州大户,那家的伯父母都极温柔,不像他爹。那家所有人都柔和,除了那个姑娘。
他对她的名字记忆尤深,凌曦。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见那丫头第一面时,她就咬了他一口。彼时他刚回青州,被阿娘命令去邻家打招呼,凌曦见他一直抱着书,上来对着他脸蛋就是一口。
“你做什么?”
“你脸白,我还没见过这么白的男孩,比我喜欢的糯米软方都白,想尝尝。”
她说得流利,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自然,那日败下阵的是他。
之后来往更甚,姑娘似乎总爱招惹他,因为一颗糖特意来炫耀,藏他笔墨,淋他书卷,还坐在墙头偷看他。
小司喻一步步败给她,不知不觉习惯了身边总有个小泼皮,她不慎从墙头摔下时,司喻还会为她小心贴上草药。
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一日。
“司喻,我心悦于你,你可也喜欢我?”姑娘乖张又直白地将他拉到围墙根,问他。
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第一次浮上绯红,震惊于凌曦的直白,更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问出口。
“你不说话,脸红,我瞧着是喜欢。”她还极为蛮横。
他未从震惊里恢复,愣愣地对上姑娘的表白,少年挺拔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更为纯白。
姑娘偏头,不管不顾地说:“我不管,我只藏过你的书,你也只在我面前读书,待四年后我及笄时你必须娶我。”
见他沉默着,任是凌曦脸皮再厚也有些羞怯,正当她垂下头欲逃跑时,少年轻轻扯住她。
温软生涩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一如她最初那样,轻轻道:“好。”
约定好了,待你及笄后我就娶你。
犹记那一日他们头顶有青鸟飞过,留下淡影。
待青鸟凌空,吾亦逢君。
青鸟化情信。
可惜他们终究未等来青鸟归时。
昭玄四年那场大火烧尽了一切。事故来临前他就看着父亲便断出青州正面临着什么,也知晓自家的选择。
司喻认为,这是一步险棋。他料定他们家定然逃不过巡抚的手段,抄家只是早晚。
故而他那日见凌曦又爬墙来寻他玩乐时,他狠狠地把她骂走,他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
看着凌曦跑走时,他紧绷的弦松了松,却有漫天悲意漫过心海。
没想到苦难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下学塾后司府已被漫天大火包围,他慌忙寻找却只寻到父母和凌父凌母尸身。
漫天的悲戚下,他意识到巡抚竟要将司、凌一网打尽。
凌曦在哪?
他的凌曦……少年愤然翻过围墙,她寝房早已被火蔓开。
司喻闯进火海,将姑娘昏迷的身子小心安置,却不想被某种诡异气体侵体,四肢无力,他搬不动凌曦,仅存的理智叫他去寻人。
可那不知吸入的什么气味令他刚迈出几步便意识渐消。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他只希望今生能得见青鸟,与他的姑娘……再见一面。
置身梦境得见这一切的十年后的司喻手脚冰凉。
这一刻,前几月的那些叫他无法解释的情绪一下有了合理的缘由。
绫芜,是凌曦。
心底的碎片在这一瞬被填得正好,司喻庆幸他想起的还不晚,羽睫垂下,投出的阴翳掩住眸底的一泓水光。
司喻倍感庆幸,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爱上她。
那么他的姑娘可有想起他?
凌曦如今,还喜欢他吗?
他十二岁前的碎片被尽数填满,可最初,他们是如何失忆的?
现实中的司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入目一片漆黑。
手掌撑在地上时覆到一只小瓶。
记得是明瑜的药,莫非是这药令他恢复记忆?
下一瞬,他意识到这堵记忆里的围墙,多年前司府里,约定好的青鸟既是在此飞过。
他迫切的想要去寻绫芜,第一次这样迫切,叫他忘却他前些时日冷着她的模样。
当初他以为自己疯了。
隔壁好像有声音?
哭声何来?
围墙这边,明瑜泪水滑过下颌,认为眼前的一切定然是梦罢。
不可能不是梦。
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姑娘,怎么可能躺在那?
她挣开祁怀晏扯着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面前,轻轻托起她的肩,一声声唤着她,右手不停在腰间锦袋里翻找,瓶罐磕碰弥漫了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