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1 / 2)

圆环

奇怪的问询,除却突兀以外,再无任何其他特征。甚尔停住了所有思绪,在此刻只想要发出一声嘲笑,要是再顺势揶揄她几句,那就更好了。可不知怎么的,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似乎连声音也伴随着话语被紧紧封存。

里琉仍旧兀自站着,影子笼罩住了甚尔的视野。他所能窥见到的一切,貌似也将蒙上一层阴暗。

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漫长,却在失神之间倏地消失无踪。尽管如此,甚尔依然无法笑出声。

“其他人的影子,比如?”

他只这么说。

里琉的头垂得更低,扭曲的身躯像是弯折了腰,支撑在水槽边缘的双臂不住地颤抖着,分明她的肩上空无一物。

“没想比如,我不想举例。”

“你不举例我怎么知道?”他终于转身,却无法注视她,于是只盯着地面瓷砖的接缝,有些不耐烦了,“打算让我空想吗?”

“那你能够想象出来吗?”

“要是能想象到的话,我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话题毫无进展地拉扯着,摩擦出的只有空洞与疲惫感以外,除此之外得不到其他的价值。深夜的困倦终于在这一刻袭来。倚靠冰冷的瓷砖墙,里琉伴着重力慢慢下坠,直到四肢彻底落向地面。她无力地坐在地上,低垂的发丝仍在滴水,砸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丑陋斑点。

她的心中其实有无数个比如,但无论哪个都说不出口——甚至是,羞于启齿。

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她一定不会感到高兴的;即便他给予了否定,她也只会觉得这是谎言。既然如此,还是收起她的如果吧。

没错,只要保持无知,就可以假装事实从来不存在了……

“不会是听到有人在乱说什么吧?”又听到了他的笑声,满是嘲弄的意味,“比如像是,听说了我的前女友都是黑发,所以觉得我总是照着这种类型寻找下一个爱人,类似于这样的传言?”

里琉猛得一颤,尽管没有应声,这反应却早已经将她的回答暴露无疑了。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甚尔,却恰巧撞上他的视线,只好慌忙望着别处,假装毫不在意,心中翻滚的思绪实在无法平息。

仅凭肉眼便能读懂心绪,这种事情她是从来都不相信的。可在这一刻,注视着她的甚尔确实说出了她的心情。难道他真的能够看穿内心吗?

实际上,她的想法比他的话语还要更现实,也更冒犯。也许甚尔连这都已经窥见到了,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她想,她应该已经感觉到一点点的不安——被窥探心绪绝不可能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可不知怎么的,在不安浮起的同时,她却也产生了些许扭曲的安慰感。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算只是从只言片语之中。

里琉蜷缩起身子,将视线埋在臂弯之间,虚晃的昏暗终于带给了她些许的安全感,但她还是不想回答甚尔的问题,生怕短短的应声也将彻底暴露自己。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她才磨磨蹭蹭地挤出一句:“……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吧?”

“所以我说对了,对吧?”

面对甚尔的追问,里琉只能疲惫地叹气,依旧不置可否,只应道:“你非要说你是对的,那你就是对的。”

这话仿佛像是要为甚尔贴上“唯心主义者”的标签,倒是将他捧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然了,她对唯心主义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甚尔也是一样。不过他的嘲笑并没有因此减淡多少,这份心绪反而伴随着正确的猜测愈发膨胀了。

迈动拖沓的步伐,足音仿佛摩擦着瓷砖前进,甚尔在里琉身边坐下,与她一起倚靠墙面。

天气逐渐冷下来了,连墙面也透着室外十五度空气的阴冷。他缩了缩身子,斜眼睨着里琉,企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些值得说道的漏洞,可以她连面孔都小气地藏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能看到。

“会纠结这种事的人也太无聊了,我这么讲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你很无聊。你不是知道的嘛,这世上没有人会是谁的替身……哦不对,你以前确实是六眼仔的替身哦。”

他毫不留情地笑出声,把手掌搭在了里琉的脑袋上,在她予以反应之前,猛的撩起她垂下的短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手指也可能被染黑的这回事。

不过,他的行动颇有成效,里琉终于舍得擡起头了,但并没有瞪着他,当然也没有给出嫌弃的话语,安静得像个从未见过的别人家的乖孩子。如果不是她依然难受地眯着右眼,甚尔当真会怀疑她其实已经被什么奇怪的家伙夺舍了。

于是他笑得更大声了。

有什么好笑的?

里琉无法理解他的笑点,只觉得疑惑,甚至感觉被狠狠冒犯到了。

说不定,搞笑之处正是在于“冒犯”吧。

“总之你现在也已经不是六眼仔的替身了,对吧?”他抛出反问,不等里琉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就是说,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一样。”

这大概是甚尔牌的鸡汤——添加了化学制品的速溶鸡汤。类似的发言,里琉也可以想办法说给自己听,当做麻醉药溺毙自我的感情。

连这些话都能搬出来,显然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回答。里琉想,她应该已经知晓了他的本心。

“不过,仔细想想,和我有过关系的女人们,在长相上确实有点相似的地方。”

听呐,连甚尔本人也予以肯定了。

里琉扯动嘴角,却并未能制造出一个妥帖的笑容。淌进眼球里的染剂不知不觉间化作了尖锐的针,在最初的刺痛感渐渐平息之后,迟缓却毫不留情地扎入皮肉之中。

用力揉揉眼,不适感愈发狠厉,氨水的气味也像在挤压着五脏六腑,恶心得让她想吐。

真是……太疼了。

“我还以为你会否认呢。”窃窃地,她说,“都懒得对我撒谎了吗?”

甚尔挑着眉,坦荡荡的模样:“我今天可是打算做个诚实的家伙的。”

“所以我需要为你的诚实表达谢意吗?”

掺杂了一点隐秘尖锐的冷淡言语,这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甚尔居然感到一阵轻松,忍不住笑了起来,幸好没有被她看到。

否则呀,一定又会听到她的揶揄了。

但他还是接着说:

“这话你估计不爱听,不过事实是,我的确会记着那些女人们,毕竟记忆和感触无法轻易消失,就像你直到今天还在纠结着过去的影子。但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你和她们都没什么共同点。你就是个独树一帜的怪胎。”

毫不留情的点评,似乎是对她的批评。在忍不住怒吼之前,却又听到他笑着说:

“所以,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也将记住你。”

倒不如说,他已经在铭记她的一切了。

特别的、独特的——如果没有理解错,这应当是甚尔想要给她的评价?

里琉不知道需不需要为此感到欣慰。眼睛太疼了,难以集中注意力。只是,在印象中,好像还没有人用这些词形容过她。

既然如此,她应该要高兴一点才行吧。

缓缓睁开右眼,痛感激出的泪水倾泻而下,模糊了视线,片刻之后才恢复正常的清晰。里琉仰起头,注视着天花板的灯光,而后视线才一点一点向下,从镜面望向洗手池的污渍,以及自己肮脏的手。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镜子中的倒影。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看起来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似乎再度被看穿了心思,甚尔丢来一块毛巾,叫她把脸擦擦干净。

“虽说我对女性没有什么特定的喜好,但丑八怪是绝对喜欢不起来的。”

他理直气壮地说着,直白的语气叫人讨厌。里琉下意识地反驳:“我不是丑八怪。”

“总之现在看起来就挺丑的。”

“……你好烦。”

湿漉漉的毛巾也在淌着水,与她的脑袋一模一样,捧在手中,不多久便濡湿了上衣。里琉低下头,把脸埋在毛巾里,用力摩擦了好几下,迟钝的痛感在片刻后才袭来。

透过织物与清水的空隙,她的声音仿佛变得分外遥远。

“我还是想知道,你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