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
「好久不见了,怜。你长大了啊。」
里琉料想着,在十年未见后的今天,家主大人——这个从生理学及情理上都应当是她的父亲的男人,应该要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才比较合适。
在所有的影视作品里,感人的再会都是这么表演的。尽管上演这出重逢戏码的前提是他们一定得是心意相通的父女不可,或者至少对彼此存在哪怕一点点的爱,很可惜无论哪条选择他们都无法达成。
里琉也无法念出那个她每一天都会听到的、从未当众被她呼唤过的称呼。她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抵住了她的话语,想来大概是羞耻感。
羞耻地,无法道出真实的自己,也没有办法看着他。
里琉低垂眼眸。阴暗小巷的角落里摆着一块不该在此处的旧玻璃,这种东西本应该按照街区的垃圾处理规则丢到专门的地方去的,却被摆在了这里,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了偷懒而做出来的糟糕事。
从玻璃光滑的表层,隐隐能够看到他的神情,但里琉只是偶尔偷瞥一眼而已。
哪怕看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他依然是冷漠的面孔。
依然只能称呼他为,家主大人。
许是她的威胁终于起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不想与她多做言语,他竖起一指,终于放下了帐。纯黑的帷幕自天顶落下,仅剩的昏暗日光被阻隔在屏障之外,雨水却依然能够穿透,很快便将他的衣物也完全打湿了。
失去了光线,里琉再也没办法从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他了。她的手愈发颤抖,只好悄然攥紧。
在许久的沉默后,她说:“你不惊讶吗?”
“我需要惊讶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陌生,似乎和记忆之中有所不同。
上次他厌弃的目光看着自己,告诉她不应该随便打扰自己时所念出的语调是这样的吗?里琉想不起来了。
他的话语也仿佛莫名的自信。里琉终于可以确信,他心中当真已经不存在自己了。
是理所应当的结局,但她依然觉得不甘心。
“比如像是,惊讶于我还活着的这个事实。”她固执地说,“或者是,惊讶于我能够找到你。面对多年未见的女儿,难道你就不能给出一点正常人的反应吗?”
“这么说来,我大概是要惊讶一下才好。”
说着应当惊讶的他,言语中依旧听不到任何惊愕,仍然是空洞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
如果是面对着其他人,比如五条悟,或者是五条家的其他人,他说起话来的调子和方式也是这样的吗?里琉找不到答案。
至少笑一下吧。她想。就算是嘲笑也无妨,里琉知道说的话真的很可笑,她也想要爆发出笑声。
“其实我早就想要来见你了——总觉得在我余下的生命里是非要见你一面不可的。”
里琉喃喃着。
“正巧最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所以决定了来见你的时机就是现在。你的行踪是我拜托了亲爱的同僚帮忙摸出规律的,他告诉我,你每周会在这个时间经过这里散步。多亏了他,我们可以再度见面了。”
想要补上一句“不高兴吗,爸爸?”,但这话似乎嘲讽的意味太浓了。况且她仍然没有办法轻松地念出那个过去从未能有机会说出口的称谓。她只好闭起了嘴。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她难得的真心话。她无数次地设想过要和他再会。
在平安夜的面包灼痛她的胸口时,在落下的斧头第一次将心脏劈成两半时,在她于申请表上第一次写下“伏黑”作为自己的姓氏时,甚至是被潮汐推向礁石时,她总是会想起这件事。
“我知道了。”他将双手拢入袖中,有余似的,“那么,你找我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呃……”
里琉的拿刀的手松了松,匕首险些跌落,幸好她立刻清醒过来,复又攥紧了拳。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找五条家的家主是为了做什么,这个问题里琉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她一直想着的就只是与他再度见面而已,至于见面之后的行动,在她心里尚且是空白一片,直到此刻她才迟钝地开始做起安排。然而大脑空空荡荡,她几乎什么也想不到。
雨声也嘈杂,背后似乎落下了闪电,能感觉到有短暂的光亮从身后掠过,却又像是错觉,因为过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轰鸣雷声。
“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情要同我商谈的话,请恕我先告辞了。”他将手探向被击落到不远处的伞,“这场雨,今天停不了。”
“不行!”
里琉收紧手臂,刀刃几乎完全抵上了他的脖颈。苍老的皮肤被压出一道深凹的纹路,只让人担心脉搏的跳动是否会推动皮肉走向被划裂的境地。
威慑起了作用。他停下了动作,却很不快,像是有点不耐烦,从玻璃的倒影中这是里琉唯一能窥见到的情绪。
雷声直到此刻才过分迟钝地降临,盖住了家主话语中的情绪。只能听到他说,究竟是有什么事情。
“我想问你。这是我一直都想要问了。”
里琉终于思索到了一些什么。充满水汽的潮湿空气在几次急促的呼吸中填满了胸腔,她感到喘息也变得艰难。
过快的心跳究竟是痛苦呼吸所造成的,还是它真正的诱因。其中的奥秘,她找不到答案。
她只看到过死去的人的内部,从未有机会看它活着运作的模样。当然也不能将自己开膛破肚,窥探自身的奥秘。
“我要问你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想要知道你的理由。”
“你知道的,很早以前就有人和你说过,不是吗?你的存在为了保护这一代的六眼。”
“我不是说这个!”她怒吼着,身形也随之战栗,“我问的是,你对待我的方式!”
“你是指,什么方式?”
似有一阵短暂的眩晕,怪异的一团情绪涌进了心里,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
是震惊吗?好像比这更浓郁一点。是意外吗?大概也没有这么轻描淡写。认知中的所有形容词都无法描绘出在短暂眩晕中冲入心间的情绪。她只是沉默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缓慢等待意识复苏的期间,她发出了一声轻笑。
“还在装傻吗?”
说出这话的里琉觉得自己反而显得很傻。
想要大笑出声,笑到弯下腰直不起身子,可是不行。
在家主大人的面前不能笑,以前有人这么教导过她。
再说了,要是弯低了身子,手中的刀就会没入他的脖颈里了。这可不行。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
她想她已经笑够了,终于能收起无谓的“哈”声,学着他那空洞无物般的语调,平淡地说:“你对待我,就像对待工具。在你眼里的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甚至连人也算不上。”
“你应当知道,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工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在讨论你,而不是五条家。”
“那么,我告诉你。”
当他把话题提升到了“五条家”的高度时,里琉就已经不情愿再听下去了。
左不过是那些所谓的家族荣耀,亦或者是他在这个家也过得同样痛苦的歪理。全部都是无用的废话,没有值得信赖的价值。
可他依旧说着,自顾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