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⑩:故地(1 / 2)

番外⑩:故地

大周治平十六年十月,周帝萧元弘驾崩,谥号景,庙号哲宗。不日,太子萧殷即皇帝位,次年,改年号为建德。

建德元年寒食前一日,周都邺城庄府,庄太医夫人廖氏又开始为一年一度的寒食和清明两个节日忙前忙后。

除此之外,不久之后她与庄太医的小女儿庄令沅也即将及笄,因着独子庄令鸿与妻子斛律云绰在江州短短数月便为周廷南下灭陈立下的不小功劳,近来邺城里许多达官勋贵纷纷上门,想要趁着庄家起复之初,通过庄令沅的婚事,提前与庄令鸿这位未来朝中新星加上姻亲的紧密联系。

但廖氏不是个会攀附权贵、卖女求荣的母亲,随着小女儿桃桃逐渐长大,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廖氏自然一切都以女儿的意愿,为最大的考量。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当前几日她又一次在一日内连续送走了三家上门来有意提亲的富贵人家之后,一直躲在正厅之后不见客却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桃桃,才终于出来,大大方方表达了自己对婚事的想法:

她的心中已有一人,那便是从长安搬回邺城、并顺利出嗣给忠勇侯陈代辉的陈定霆。

听到这个消息,廖氏却颇有些头痛。

她与庄琼生共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庄令涵与独子庄令鸿的婚事俱是纠结复杂,来回攀扯良久。

前者先是忽然称病没有参与先太子萧毅的选妃典礼、匆忙嫁予六品小吏夏谦,后又随着夏谦出使长安,夏谦意外身死后,她与齐相陈定霁爱恨纠缠许久,最终以两人身名俱灭的方式换得了日后长久的厮守,离开家快要半年,只有几封家书寄回来,一心只记挂着行医和写书,完全不见人影;

后者则受姐姐令涵的影响,在长安偶然结识了与他身份背景差异巨大的鲜卑贵族之女斛律云绰,在对方即将嫁给齐室贵族时大胆与之私奔,后二人又双双落入奸人之手,受尽凌./辱,他还一度失聪,但最终苦尽甘来,与斛律云绰终于在家人的见证下喜结连理。

而剩下一个幼女庄令沅,廖氏只希望她能觅得一心人,婚事顺遂夫妻和睦。

桃桃与哥哥姐姐沉稳内敛的个性不同,从小便好动顽皮,廖氏与庄琼生都依着三个孩子的不同脾性加以培养引导,因而桃桃虽也同姐姐令涵一样生得越发倾国倾城,但若言动起来,又确实不如邺城中的其他高门贵女那般端静自持、温婉贤淑。

想来,若真要桃桃去联姻,嫁给邺城中的百年望族或簪缨世家,依着她的表现,即使她未来的夫君一心向着她,她也未必真能像在家中这般过得舒坦。

正因着桃桃这样的性子,当她见到自己还未正式过门的嫂子斛律云绰时,两人便一拍即合一见如故。桃桃那时时常缠着斛律云绰,听她讲她与哥哥庄令鸿私奔之后的各种见闻。斛律云绰长桃桃不到两岁,为了陪久居邺城的桃桃说话,无论是与庄令鸿成婚前还是成婚后,斛律云绰都时常将庄令鸿晾在一旁,根本对他的各种明示暗示视而不见,甚至与桃桃聊得起劲了,两人说说笑笑便同往桃桃的闺房,关上门来,几乎能聊到天明。

庄家全家人都很喜欢这个来自草原,热情洋溢的斛律姑娘。对于她与庄令鸿的婚事,廖氏一点都没有怠慢,虽准备颇有些匆忙,但也拿出了庄家上下最好的招待,让儿子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过门。

而廖氏也听斛律云绰讲起过她的长姐斛律云绘。

斛律云绘也是同样生得貌美,早早便被家族安排,嫁给了长安中的百年世家端华侯世子霍长昊。这桩看似郎才女貌、琴瑟和鸣的姻缘内里却是腌臜不堪,因着两人脾性完全不合,霍长昊婚后不久便对斛律云绘冷言冷语,甚至根本不与她同房。而斛律云绘因为久久没有生育,又开始遭受端华侯府上下的无数指摘,连带着霍氏其他旁枝的冷嘲热讽。而霍长昊后来索性不做粉饰,连侯府都不回了,另觅别院养起了外室,又借着外放益州任太守的机会彻底与斛律云绘撕破了脸皮,带着几个外室和她们生下的一堆孩子一并逍遥快活,留下斛律云绘独自面对端华侯府上下的白眼,连娘家都不敢回去诉苦。

斛律云绘的婚姻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前车之鉴在前,斛律云绰虽未明说,但也不希望桃桃庄令沅再步她长姐的后尘。

高门大户廖氏是不放心让桃桃嫁,可桃桃今日突然提起了陈定霆,还是十分令她意外的。

陈定霆与母亲沈氏、妹妹陈定霏随庄令涵一行从长安来到邺城。

陈定霁作为陈聿棠的真实身份身名俱灭之后,邺城陈家明面已绝嗣,而沈氏与陈定霁的生母沈氏同出一族,陈定霆兄妹从前在长安宋国公府时便与陈定霁亲厚,彼时陈定霁虽然尚在昏迷之中并未苏醒,但庄令鸿念及陈定霆兄妹曾帮助过他与斛律云绰私奔一事,已经自己上书新帝萧殷,希望陈定霆与陈定霏出嗣陈代辉。

陈代辉死后被追封为“忠勇侯”,萧殷很快便同意了出嗣之事。只是,陈定霆对周廷尚无尺寸之功,从小又在长安长大,深受长安齐廷熏染,直接继承爵位实在不妥。

最后,陈定霆兄妹便仍旧入了邺城陈氏族谱,母子三人居于陈宅,吃穿用度俱有足量供应,只是陈定霆并不袭爵,在周廷官场上,也不过是个白身。

庄令鸿此前在长安宋国公府时曾做过陈定霆兄妹一段时间的伴读,他与斛律云绰离开邺城前往江州赴任之前,曾私下同庄琼生与廖氏提起过陈定霆。庄令鸿说陈定霆,温良恭谨与自己极为投契,从小虽在宋国公府那样污秽浑浊的环境中长大,却与妹妹陈定霏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若是庄令鸿此番能在周廷大有作为,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提拔陈定霆,也算是给决定彻底归隐的姐夫陈定霁一个交代。

话倒是好话。

自陈定霁苏醒来去找庄令涵之后,陈定霆也带着妹妹陈定霏上门拜会过多次,廖氏瞧着陈定霆长相清隽朗逸,举止端肃自持,毫无纨绔之态,本来也对这个孩子生了许多好感。但他与桃桃接触并不算多,两人虽年纪相仿但多少背景不太相同,再加上考虑到陈定霆如今的身份,自己身为桃桃的母亲,却主动向陈定霆的母亲沈氏提及两人的婚事,也实在是不妥。

思忖良久之后,廖氏也只答应了桃桃绝不会同意旁人上门来的提亲,至于桃桃与陈定霆是否能成就一段姻缘,还要靠陈定霆自己争取。

寒食节的前一晚,廖氏便吩咐了厨房只做寒食,过去的每一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自从庄令鸿带着斛律云绰去江州赴任之后,磐引、蒋嬷嬷并着小茱也一并跟去了,原本热闹了两个多月的庄家又冷清了下来。如今望着满桌子的冰凉食物,今日在廖氏那里受了些磋磨的庄令沅心中愤愤,出言便是意有所指:

“姐姐和姐夫自从一同去了太行山,出来之后便杳无音讯,不过姐夫武功那么强,肯定不会让姐姐受半点伤害的;哥哥和嫂子去江州也有好几个月了,前几天来家书说嫂子怀了身孕,但可能到嫂子生产时,我都未必能有机会见他们一面……”

哥哥和姐姐都有了圆满的结局,只有她自己仍孤身一人,庄琼生与廖氏耳聪目明,自然是听懂了,但都并未回应。

饭桌上又弥漫起了一阵堪比冷饭冷餐的短暂沉默。

而正当廖氏想要出言安抚小女儿此时颇为低落的心境时,却听见厅上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府上奴婢尚未来得及通传,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已经到了耳畔:

“阿爹,阿娘,桃桃,我们回来了!”

转眼,庄令涵便已与陈定霁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廖氏快要半年未见长女,此刻便忍不住仔细打量。庄令涵瘦了一些,眸中却比当日独自离开时多了许多亮眼的光彩,长眉乌鬓依旧,举手投足还添了几分妩媚。

但廖氏还没来得及出口问询,桃桃先一步将姐姐拉到了席间,左看右看,还迅速霸占了庄令涵身边最亲密的位置。

而陈定霁则满面温柔,诚恳而谦恭地改口,唤了他们夫妻“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之后,眼神便一直没从庄令涵身上移开过。

两人在太行山腹地相遇,一齐赴山村里治病救人,后来又办了简单的婚礼,这些事,在一个多月以前寄回来的家书里,便已经写明白了,处在邺城的他们也都知晓。

廖氏与陈定霁接触不算多,他醒来之后对待他们温和从容。廖氏知晓他对长女情根深种,但从未亲眼见过二人的相处,长女虽在家书中提及了一些琐事,作为她亲生母亲的廖氏,除非亲眼所见,始终还是存了一点点疑虑。

而今日,这点疑虑也算是彻底消弭了。

陈定霁一如既往地话少,庄琼生也不是多语之人,席上多有客气的点拨与交流,陈定霁都一一得体回应。

半年未见,陈定霁曾经的满头华发已经完全恢复了原貌,他本就生得极为俊朗,与花容月貌的庄令涵并坐一处,怎么看都是无比般配的一对璧人。

而庄令涵许久不见家人,自然热络地与他们聊起这半年来的所见所闻,陈定霁所食不多,除了偶尔对庄令涵所讲的内容补充之外,其余时候,都只默默看着她。

这下,廖氏完全放下心来。

长女庄令涵是三个孩子中最为听话懂事的那个,作为长姐也最会体谅父母的难处,廖氏曾经为了她诸多不幸的遭遇而扼腕,但兜兜转转,她也总算是觅得了令人满意的归宿。

“姐姐,西边方向的蚊虫很多吗?”一餐饭说到了后面,庄令沅也越来越兴奋,完全忘记了起初与廖氏起的那些不快。

庄令涵不解:“如今才三月,哪里来的蚊虫?”

何况自从她与陈定霁从太行山中出来之后,又向北行了一段,才商量好了要回邺城来探望,眼下这个季节,怎么说都不会有蚊虫。

“但若没有蚊虫,姐姐你脖子上的红色,又是什么?”庄令沅随手一指,显然很是疑惑。

但庄令涵却突然反应过来妹妹所指为何——

她想在清明前赶回邺城,便雇了马车,与陈定霁日夜兼程赶路。马车上长途跋涉实在有些无聊,陈定霁自然也并不老实,与她荒唐过很多次。而她玉颈上那有些明显的“蚊子包”,就是陈定霁昨晚留下的,不仅仅是此处,被身上衣料覆盖的许多处,都有他忍不住留下的痕迹。庄令涵今日特意换了一件交领上衫,想着这样就能完全遮挡起来,却在与家人见面之后太过高兴,说说笑笑之后微微敞开了一点衣襟,这一下,便被桃桃看见了。

在座之人,除了桃桃之外皆明白那红痕的来历,只是庄琼生与廖氏身为长辈,自然不太方便开口讲明原因,而始作俑者陈定霁眸色一暗,原本舒朗的面色不由得紧绷了一下,当事人庄令涵则双耳通红,连忙伸手挡住了那块印记:“啊,这——”

“是我。”陈定霁沉声,抢在庄令涵之前,认了下来。

他不会想在自己还没及笄的妹妹面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吧?

庄令涵轻轻瞪了陈定霁一眼,手还挡在那处没有放下来,不敢再多让桃桃看清,发现更多可疑的端倪。

“今日赶着回来,路上十分颠簸,我一不小心,手打到枝枝了,”陈定霁面不改色地对庄令沅撒谎,煞有其事,“当时你姐姐说没事,我也没特别留意。却不曾想,留了这么大个红印,让你误会了。”

“哦,”庄令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好你们回来了,家中多的是药膏,姐姐的皮肤雪白,留下印子可不好,姐夫你要小心。”

真的只是手“打”到了吗?

庄令涵暗自腹诽,在座的人里,也就不太通医理的庄令沅能被陈定霁的鬼话唬住。

一面想,一面促狭地笑了笑。

桃桃啊,等你成了亲,遇到十分钟意你的夫婿,回想今日,恐怕也会为自己的莽撞而尴尬万分吧。

但庄令涵对陈定霁的不满,却从这个意外被庄令沅指出的“红印”开始,一直留到了两人洗漱准备就寝的时候。

庄府中的奴仆不多,大多都是跟了庄琼生与廖氏夫妇十几二十年的,知根知底,值得信赖。

因而,庄令涵和陈定霁这两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人,虽然并不能大方出门到邺城街市上去,却也并不担心待在庄府里,会被这府中的奴仆们出卖。

陈定霁自然是不知庄令涵为何看起来气鼓鼓的,两人沐浴后,陈定霁倒是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只着了中衣中裤,庄令涵却又披上了一件外衫,只独自坐在自己房中窗边的书案前,临时磨墨,准备练字。

“都这么晚了,”陈定霁衣襟半开,斜斜地靠在从前庄令涵未出阁时用来午睡的矮榻上,颇有些不解,“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枝枝你这是做什么?”

庄令涵不理他,径自磨好墨后,铺平宣纸,开始平心静气地练字。

又等了片刻,见她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陈定霁坐不住了,下榻,走到她身后,虚虚地伸手揽住她,将下巴轻轻放在她肩上,轻声道:“枝枝这是怎么了,生气了?”

身为长女的庄令涵,从小便要成为一双弟妹的表率,不仅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也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使小性、发脾气。

也是与陈定霁相处久了,因为他的无限宠溺纵容,她才渐渐活泼生动了起来,也生了些只单独给陈定霁发的脾气。但庄令涵不是会无理取闹之人,每次生气,归根结底、细细清算都是陈定霁的不对,所以今日她如此表现,陈定霁自然先审视自己一番。

两人牵着手回到庄家时,一切都还如常,她言笑晏晏,看向他的眼神也是温柔妩媚的。

直到他们一并吃了寒食节前的冰冷饭菜,她与妹妹聊起这半年来的各种见闻,他也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

——但,当庄令沅天真无邪地说她玉颈上那处红痕是“蚊子包”时,她的脸色变得飞快,看他的时候,也仿佛在给他不停扔飞刀。

即便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用拙劣的谎话将庄令沅蒙蔽过去,他觉得侥幸过关,她似乎也依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确定了原因,陈定霁的语气也自然更软,埋在她肩窝的薄唇微微靠下,轻柔啄吻那个被庄令沅指为“蚊子包”的地方,“是我不对,昨天一时没忍住……”

自从开始规律地服用避子汤之后,陈定霁在此事上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但他知晓她也时常沉溺,因此尽管在马车这种狭窄逼仄之地,他也并没有完全收敛。

但庄令涵显然并不接受他的这番解释,抖了一抖,手上的狼毫也因而滴下了一滴不该出现的墨迹。

她的里衣是身后系带的款式,被他这样一解,一抽,便松松垮垮地向前滑落,只虚弱地挂在玉颈上。

她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激她,阖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只看着窗外残月隐隐的月色,压着娇嗓道:

“我好不容易回趟家,本来和家人开开心心吃个饭,都被你搅合了。”

他?是被他搅合的吗?

陈定霁被她的话说得发懵,心想除了她也没人真的在意她颈上的痕迹,只是她羞了恼了,非要找个理由来拿他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