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彩
金河郡的黑夜寒冷如渊,下过了一次雪之后,更是让身上每一个茍延残喘的毛孔,都恨不得从此紧缩不出一般。
一片乌鸦嘶哑着飞过,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乱葬岗里,常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町儿尚未睁开眼,便已经被这尸臭熏得差点呕吐出来。
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又怎么会吐得出来呢?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借着天上那尚算清明的半个残月,终于看清了周遭。
身边卧着的,几乎全是和她一样的,穿着宫女衣衫的人。
发病之前,她们曾是相伴了许久的共事,有时会为了一点小事拌嘴,有时又迅速和好,一起谈论着哪个侍卫长得好看,哪个宫女头上簪的花,是从何处摘来的。
双腿实在是使不上力气,她只能艰难地爬行。一路看着两旁那些早就没了呼吸的人,有些人神色温和,也许走前并未经历痛苦;有些人则面色狰狞,口鼻大开,似乎还想求救,却最终徒劳——从珠,则属于后者。
这个从前惯于欺负别的宫女的宫女,也最终和她欺负过的许多人一并,被像污秽一般胡乱地丢弃在这里,无人在意,慢慢腐烂,直至化为枯骨。
一路爬出了乱葬岗,町儿始终没有见到令涵。她记得那日她被田嬷嬷叫走了,而她自己却在之后不久便不支昏迷,再次醒来,就已经身处尸山之中。
但愿她不在这里,但愿她还活着。
时间究竟过了过久,町儿不知道。她现在心中所念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求生——既然自己没有如其他宫女那般丧命,便不该断绝,她想活着,即使如蝼蚁一般。
正是这样的牵念,支撑着町儿从乱葬岗一路爬进了金河郡城内。金河郡的城门因为疫病甚至无人看顾,她挣扎着进了城,才终于力竭,倒在了陌生的路口。
在闭上眼晕过去之前,她看见身前,似乎站了一个男子。
自己实在太累了,她无法擡头看清他的样貌,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他的左手上,竟然只有四根手指。
又不眠不休地忙忙碌碌了将近四日,庄令涵也终于到了身体的极限,几度在众人面前晕倒。
赵太医体谅她劳累过度,便让她回去歇息。大队已经几乎整合完毕,再修整一两日,便又会动身返回延州。
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这一次除了要在延州城内开设药棚、广发治疗疫病的汤药外,他们几名太医并着庄氏,都要再给延州的百姓义诊三日,弘扬大齐国母的恩德惠众、施善布泽。
大齐开国至今,从未有女子参与这样的盛事,太后如此器重庄氏,却也是情理之中。
庄令涵回到那躺了两日的卧房中,虽然心中仍有芥蒂,却还是免不了人困体乏,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了两下,便很快合上了双眼。
这一觉,她睡得十分香甜,只是虚虚梦到了邺城的庄家。
梦里,她带着弟妹一一认那些难以区分的草药,她虽然并不比他们两人年长多少,却对那些父亲都经常搞混的草药信手拈来。
小弟林林很早就比她高了,一心钻研经学,对医药之事并不热衷,却会无比认真地听她讲述;小妹桃桃总是笑话她绣工拙劣,她每每拿出长姐的威严来逼她专心学习,她便会从身上掏出藏了不知多久的、她针脚纷乱的荷包,反过来指责她不用心学习女红。
而每当他们姐弟三人为了学习之事嬉笑打闹时,母亲廖氏总是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一面笑,一面幸福地埋怨,怎么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各自的喜好却完全不同。
庄令涵正想扑到廖氏怀中撒娇,一转身,却发现陈定霁站在了本该是父亲庄琼生站的位置。
他可是堂堂齐相,怎么会出现在周都邺城?
这一惊,她便立刻醒了过来,正好对上了陈定霁幽深的眼睛。
房中只点了一盏小灯,烛火摇晃在他的漆黑的瞳仁里,却是难得的清明。手上有不明的燠热,她低头,才发现他握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庄令涵以为她面前的陈定霁变了一个人。
但她即刻便清醒过来,忽地抽回了手,连连往身后缩了好几下。
可惜,这木板床实在太小,她堪堪几步,便已经抵到了冰凉的墙壁。
“睡觉不锁门,也不怕别的人趁虚而入。”陈定霁摸了摸鼻子,用手挡住了自己微笑的嘴唇。
“妾不怕别人,只怕君侯。”她将身上盖的被子拉了起来,全身缩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夜半三更不请自入,是君侯惯会的伎俩。”
陈定霁不说话,却俯身上前,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但竟然发现好像,那里是湿的。
“不瞒夫人说,我刚刚确实趁虚而入,”似是察觉了她的小动作,陈定霁颇有些自得,“已经亲过夫人了。”
“你……”她擡眼瞪他,一时竟然找不出发怒的支点。
“夫人睡着的时候,比醒着乖顺了许多,不会再如那日一般拒我于千里,也分明不再口口声声说着那些歪理。”陈定霁的笑容毫不掩饰,“夫人的口舌是香的,比那日夫人亲手喂我的青枣,还要甜,还要令我难忘。”
庄令涵羞红了脸,却一时难以找到话语反驳。
上一世她被他迫着第一次和他云雨时,他也曾说了不少的淫词浪语。他对外明明是冷倨孤傲的,为何与她相处时,总能换一副颜色呢?
“君侯识货,妾不得不佩服,”她抖了抖唇,忽然想到了该如何反击,“君侯刚刚的那番话,不仅妾的前夫夏谦说过,就连君侯最看不上的那个太子萧毅,也对妾这样说过。”
陈定霁的笑容僵住了,她看不清他的动作,却只能听见他紧握双拳、骨节碰撞的轻微声响。
“夫人,何必再跟我提起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
“这不是君侯曾经对妾说过的话吗?”她直视他的眸子,毫无躲闪,“当日君侯非要强迫妾做妾不愿做的低贱之事,甚至为了羞辱妾,还问过妾,究竟伺候过那萧毅几次,这些……君侯都忘了吗?”
“和那些老太医们一起,找出治疗疫病的法子,真的,就那么令夫人快乐吗?”陈定霁冷哼一声。
庄令涵愣了,这人怎么惯于用强转话头的方式,来躲避她的指责?
“君侯所言,妾不知何故。”她冷冷地回道。
“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还要强出风头……”陈定霁的语气更冷了,“这一次被你侥幸治好了疫病便罢了,你又为何要抛头露面,非要答应一并去做那费时费力的义诊?”
“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妾做不得主的。”她垂下了眼帘。
“太后不过是个虚名,大齐上下,我才是一言九鼎的那个人!”
“君侯僭越了!”她高声反驳,又擡眼直视,“也对,以君侯这般的龙章凤姿,无论人前多么风光,佩紫怀黄也好,权倾天下也罢,也不过是独孤家的一个臣子。在太后和皇帝面前,您都只能称臣,那孤儿寡母再品行无端,再志大才疏,他们永远都是君。”
那些话说得容易,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深深后怕。
她毕竟是周人,在齐相面前谈论君臣之事,实在太过鲁莽。
但,她不能就此服软,否则她将如过去的很多次那般,败在他的淫.威之下。
双眼热了热,她紧闭着嘴唇。
“庄令涵,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逆鳞?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另眼相待,你便可以有恃无恐?”陈定霁捏紧了拳头,鬓边甚至泛起了青筋,“你身为女子,便应该留守后宅,做做自己的本分,而不是抛头露面,非要去争个什么高低短长。你也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刚刚谈及的这些军政大事,若是被旁人听了去……我已经救了你两次命了,不想再救这第三次。”
最后这句话,分明是咬牙切齿的。
“‘谨言慎行’四个字,妾恐怕要比君侯更清楚该怎么写。”她的语气缓了缓,将身上的被衾拉下,就着这床板,向陈定霁伏身行礼,“夜已经深了,明日一早,大队即会出发回到延州,还请君侯早点回去歇息。”
“枝枝……若是你一定要去义诊,可不可以一直带着面罩?”他脚下不动,话语也软了下来。
庄令涵又是一愣,虽不明白他如何用意,但却只想早点将其打发,便顺着他的话:“君侯大可放心,延州城中百姓大多没有服药,为了防止疫病传播,我们所有人以身作则,都会戴上面罩的。”
陈定霁闻言,皱紧的眉头稍舒,也不多一句言语,转身离开。
走到房门处,才对还呆在原地的她小声说了一句:
“等我们回到长安,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因为在本次的疫病中立了大功,又兼着陈定霁、崔孝冲两人的双重身份背书,庄令涵从出发前往延州的那日起,便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宫女了。
虽无太医之名,却俨然是斛律太后身边的贴身医女,就连衣着,也换成了比普通宫女更好的。
她本想推辞,可是一来自己的医术得到肯定,她梦寐以求;二来常在斛律太后身边,陈定霁也没那么容易找机会与她亲近,她更是求之不得。
出行前,却有一个她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是所有人都基本准备就绪,她也陪着蒋嬷嬷,准备上马车的时候。
忽然,有熟悉而令她不可相信的一声“令涵”,从身后传来。她转头,才看到了本以为已经病故的町儿,完完整整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町儿!”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前抓了町儿的手,才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大队整装待发,她也不好再在原地与町儿互叙这几日来的曲折离奇,便征得了蒋嬷嬷的同意,让町儿也与她们共乘马车。
车上除了蒋嬷嬷,还有丹丹。丹丹虽然一向与庄令涵不睦,可如今田嬷嬷和从珠都已不再,她失了依靠,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一路上,只有庄令涵和町儿叽叽喳喳,町儿将自己从发病到在乱葬岗中醒来、再到咬牙坚持爬回金河郡中的诸多波折,全都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这个姑娘,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强十倍,庄令涵感慨于际遇变幻,却更相信人定胜天。
只是从珠和其他的许多宫女,却也只能永远葬身在这金河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