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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抽丝一般,一切都被拉得极慢极长,眼前如同蒙上一层白翳,耳上缠绕厚厚的灰纱,闻不到梅花淡香,握住翠梨的手,却又因无力而垂下。

耳畔传来残响,大约是日夜待命的医师冲入了室内,银针刺破躯体,她如一具木偶人一般仰面躺在榻上,张了张口,轻声唤一声:“阿姐……”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转过,恍惚之间,她望见故人依稀的面容:父亲、母亲、阿姐、左邻右舍、村里的黄狗、燕山上的鹰,还有最明媚快乐的自己。

她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开春时,她会随阿爹回室韦,骑着她的小马驹,载着满车的绫罗、香料、晒干的南货,畅快地奔驰在茫茫林海的小道之间,母亲温柔替她系上毛皮披风,对着苍山覆雪之景对她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母亲是教书匠的女儿,通文墨,擅诗文,可惜她不是个有耐心读书的小娘子。

她好张扬打扮,喜欢骑马驯鸟,喜欢一切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销光货物之前,姐姐悄悄藏起最艳丽的一片锦缎,笑吟吟道:年年喜欢装扮,阿姐就给年年裁漂亮裙子穿。

她兴高采烈抱住姐姐,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嫁人、生许多孩子、再带他们回室韦、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销向北方,最后拄着拐杖爬上鹫峰,看金乌徐徐沉入云山交接之处,彤云万里,每一缕都飘逸自由。

如果战争没有毁了她的一切的话,她或许会这样过完完满的一生。

但……没有如果。

她霍然睁开眼,费力道:“叶叙川呢?把他给我叫来!”

消息传去枢密院时,叶叙川正翻找前朝卷宗,挨个做好记号,试图从中翻出些蛛丝马迹。

侍卫狂奔入内,跪地颤声道:“大人!府里来报,夫人危重,怕是不好了!”

他右手一抖,一滴浓墨落下,转眼洇开一片痕迹。

呆了一瞬,他一手挥开堆积成山的卷宗,喝一声:“快备马!”

说罢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平日稳重自持荡然无存,甚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凭着本能踏上脚蹬,凭着本能策马扬鞭,最后凭着本能冲向她身边。

府中一片死寂,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种寂静,宁可烟年闹,闹得天崩地裂,把叶府屋顶统统掀一遍,也强过她毫无生气地躺着,无情弃他而去。

依旧是他的拔步床,他的鹅绒软枕,他绣了交颈鸳鸯的织金锦被,不同的只有榻上的女人罢了。

她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而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衰败下去。

他恨这种无力感。

就如同年少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明知没有胜算,可皇命难违,家国难全,只得咬牙支撑,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死于皇帝的野心与猜忌,最后……阖族战死,只剩下他与远嫁的姐姐。

悲怆逐渐侵入了他四肢百骸,他心底或许已经知道会有这一日,可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正此时,烟年睁开迷蒙的双眼,目光失焦,虚虚落于他身上。

“你来了?”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温声问道:“年年,你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先是沉,而后又极轻,应当是快到尽头了。

时间有限,烟年长话短说:“我死后,记得把我送回北周去,细作营为我姐姐建了坟,你就把我埋在她身边便可,棺椁样式你看着办,别太花哨了,容易被盗。”

叶叙川嘴角木然地扬着,他在笑,努力地在笑,可遮住了这上扬的嘴角之后,他眼中盈满苍凉无措,恍若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牵引出细细的钝痛。

“好。”他挪动嘴唇,送出一截气音。

“放走蒺藜和翠梨,还有你抓来的其他细作们,莫要因为我滥杀无辜。”她继续道:“这些日子你身上血气太重,今后收敛着点,别积下太多杀业,来生如我这般苦命。”

“年年担忧我遭报应吗?”他问道。

烟年停顿一刻:“……你都在自作多情些什么,我怕你积攒的业报全算在我头上,累得我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叙川心下悲哀。

她就是如此坦荡直接,连说点软话哄他都不愿意。

宫里请来的御医取来参片,让烟年压在舌下,对着叶叙川轻轻摇头,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快与夫人说罢。”

此刻不说,此生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叶叙川泥塑木雕似的站了一会儿,半晌才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下来。

食指撩开她长发,露出一张精致美艳,却透着死气的脸庞。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他错了,他不该偏执地报复她,她毒杀他又怎样?她不爱他又怎样?他后悔了,后悔至极,后悔把她强留身边,后悔将细作营付之一炬,让她无家可归,万念俱灰……都是他的错。

她不会武艺,却擅拿捏人心,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一个月时间,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让他像个绝望的疯犬一样四处嗅闻,一次次重燃希冀,一次次失望而归。

直至……阴阳相隔。

可他不怪她,若要论起来,还是他伤她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