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此话一落,整一座花厅俨若被一双隐形的手,钳扼住了咽喉,气氛滞重且沉寂。
裴丞陵心中钝痛到了极致,五脏六腑俨若正在经受一场严峻的拉锯,前所未有的痛感逐渐蔓延向了四肢百骸,他庶几是疼得无法呼吸。
他想要挽回,想要说「玉娘别走」,想要说「我方才所述的那些其实都是出于赌气」,但这些尚未来得及道出口,宋枕玉转身就离开了。
骤雨初歇,一缕绛白色的朗日,偏略地斜射而至,筛过庭中桑树枝叶的罅隙,投落下斑驳错落的细碎光斑,宋枕玉行走于光影之间,身上的诸多细节,须臾之间,被光晕剥夺了实质,只余下一片如工笔绘摹的剪影线条。
女郎逆光徐徐而行,裴丞陵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也参悟不出她的情绪。
宋枕玉离去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抓住她的纤纤素手,只遗憾,他的手掌触碰到了她腕肘处那岫云般滑腻的缎袖,衣料滑过了他的骨腕。
也是在这样一刻,裴丞陵切身觉知到何谓徒手捞沙,一种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了,生活的意义和秩序,在他眼前坍塌了去。
他的内心深处,明明是很想把握住这一次机会,解释清楚自己连日躲避她的缘由,然后挽留她,重新带她回家,最后两人能够重归于好。
但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居然演绎至无法挽留的地步了。
裴丞陵仔细地反刍自己在对话中的心态和话辞,他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的心态有些悲观了,抑或着是曾经失去过,所以现在就变得格外谨慎了。
裴丞陵思绪逐渐回拢,怔怔然地望着宋枕玉的背影,忽然很想问,意识到两人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刻,宋枕玉心中是怎么作想的?
她是觉得自己解脱了吗?
她会感到快乐吗?
还是,她也是跟他一样,感到郁闷与悒然呢?
裴丞陵行出公主府的时候,正好碰到崔珩。
崔珩是听到李鸢的传话,已然获悉了一切实况,便匆匆赶来,此番就是来接裴丞陵回丞相府的。
崔珩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当下对裴丞陵道:“相爷,政事堂还等着您去上值呢。”
最近大文朝诸多地方颇不太平,又是闹荒灾的,又是闹霜冻的,又是闹旱涝的,北地又蛮夷犯禁,一些假扮成胡商的暗探纷纷潜入长安城,聚拢成了一股激进的势力……
事务堆积如山,裴丞陵乃是大文朝的政治中枢,是中流砥柱,一日没了他,文武百官庶几是乱成了一锅粥。
更何况,天子行将上早朝,裴丞陵必须听政述职。
李奭要裴丞陵在旁执政才放心。
这已然是大文朝过去一年以来的传统了。
裴丞陵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搁放在以往,这个丞相,他真的很想不做了,毕竟在当初,他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讨宋枕玉欢心。
她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是他坐井观天的光,是他供奉神庙之上的信仰。
今朝,意义缺失,光芒殒灭,神庙崩塌,他的人生从此堕入一片亘久的虚无之中。
倒不如解甲归去,隐遁田园。
但现在,历经一年多的锤炼和成长,裴丞陵逐渐懂得了一些事。
有些责任拴在身上,便是一辈子也卸不下来。
宋枕玉是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她在他心目当中的地位,根本无可撼动。
但大文朝的百姓也同样重要,假若万民生活于倒悬之中,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事。
裴丞陵也根本不可能坐视不理。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段话,已然成为了他现在人生阶段持之以恒践行下去的人生宗旨。
裴丞陵也不可能因为宋枕玉的离开,就妄自罢官归去。
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裴丞陵整饬了一番衣冠,收持住了心中芜杂的心绪,便要去进皇城上值去了。
崔珩走在他身边,道:“话说回来,方才我看到了宋娘子,她往白马寺的方向去了。”
白马寺乃是柴溪的禅修之地,宋枕玉前阵子不是在裴丞陵的带领之下,去过了么?
既然是去过了,为何还要再去一回?
裴丞陵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缄默无言,显然不想论议此事,但崔珩显然没有什么眼力见,仍在那里叭叭个不停:“我方才看到她流泪了,真是今世罕见,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能让她这般伤心难过。”
——流泪吗?
裴丞陵甫闻此事,心中某一块地方,陡地塌陷了下去,这一回,塌陷的痕迹非常明显,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变得空荡荡的,成了一座萧索枯寂的空谷,有风吹过,便能听到寂寥幽旷的声响。
崔珩说道:“你不打算去追上宋娘子,问问她的情绪吗?”
裴丞陵道:“一直都要照拂她的情绪,谁能来照拂我的情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