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裴丞陵对崔衙内所提供的线索,不置可否,只是淡声问道:“除了朴刀的线索,关于吴钩此人的身份,你是真的没有线索?”

在好兄弟面前可不能太显窝囊,崔珩信誓旦旦地挺了挺腰,道:“裴兄再多给我一些时日,小爷我一定会给查出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吴钩那一柄朴刀,刀柄上的云水纹,乃属江北世族的特有徽识,泾川大将军那一柄征战沙场的战刀,正是錾刻有云水纹。

吴钩与泾川大将军之间,可会存在什么关联?

在还没有明确的线索究察下来,裴丞陵先是存下一个心眼。

段教头乃是泾川大将军的家将,线索倒是可以从他身上入手。

上午第一堂课,是段教头的射课,他今儿发现众人皆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近乎是一副无心习射的样子,任他严峻地呵斥几句,也是收效甚微。

段教头以为是书院内发生了什么大事,随便遣个生员细细问了一遭,那位生员星星眼,亢奋地解释道:“裴家世子今儿骑了一辆轮车过来,只有俩轮毂,比那河间套马跑得还要利索,势头也格外大气,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都想问他,这轮车是从何处得到的,该如何骑。”

段教头对裴家世子极有印象,天降的插院生,来书院不足旬日,就开始大肆屠榜,各门学目均是当之无愧的甲等,在今岁第一场公试里,他打败去岁所有的甲等生,横空出世,成为了最大的一匹黑马,在关中书院引起了莫大的轰动,不单是教院的生员,就连书院授学的塾师,都没法不记得这个少年。

毕竟,裴丞陵实在是优秀到不能被忽视。

段教头委实没听过轮车这种新奇的物事,当下也生出了一丝纳罕的心,不过,他身为塾师,怎么说都不能表现出孤陋寡闻的面目,只得轻咳一声,将裴丞陵唤了过来:“听闻你今儿骑了一辆轮车,速度胜于河间套马?”

裴丞陵淡声道:“学生确乎是骑了一辆轮车过来,但若是说速度胜于河间套马,那委实是以讹传讹了。”

段教头更是稀奇得紧,“你且将轮车骑来,让老夫好生瞅一瞅。”

裴丞陵的这一辆轮车,不但是在生员之中引发热议,甚至在全书院的塾师也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校场上诸多教头课都不上了,俱是专程过来看这一辆轮车。

比及裴丞陵将轮车骑至段教头面前,段教头冷觑一眼,心里啧了声,也不过如此,看起来根本没有战马威风。殊不知,半生戎马的段教头,甫一骑上轮车,没几步,就险些栽倒。

周遭的生员和塾师都好奇地观摩着,段教头的一举一动都收纳在众人的眼中,看到段教头连续骑了好几次,都没完全骑上去,洋相跌出,众人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

段教头的老脸顿时一红,他驯服过套马、鬃马、烈马,对骑事素来成竹在胸,今朝,他怎的连一架两轮小破车都驯服不了?

这么多人都看着,这教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他好不容易树立来的威严,可不因为这一辆小破车,而悉数付东流!

段教头招了招手,窃自将裴丞陵招了过来,别扭地求教道:“这一辆轮车,脾性之难驯,远胜于鬣驹,你可有驯服之法?”

“自然是有,”裴丞陵浅笑道,继而话锋一转,“学生有一桩事体亦是想要寻段教头讨教。”

段教头扬起一侧的眉,敢情这个裴家世子,是在与他讨价还价?

裴丞陵轻声道:“是关乎云水纹朴刀的事。”

段教头一听,觳觫一滞,看向裴丞陵的视线裹藏着一丝深刻的复杂与探究,苍老的嗓音沉沉:“你怎的会问起这个?可是见到了手持这种刀的人?”

裴丞陵面上并无多余的波澜,嗓音仍是噙着浅笑:“若教头应承不吝赐教,那么学生也自当相授驯服轮车的独家法门。”

校场上,还有这般多的人在围观,段教头若是继续出洋相的话,他可就下不来台了,毕竟起初是他主动要骑轮车,但居然连此物也驯服不了,传出去的话,不正是贻笑大方么?

段教头左右权衡了一番,咬紧牙关道:“成交!”

裴丞陵就循照宋枕玉教授他的法子,逐一指点段教头,段教头悟性高,很快就顺遂地上手了。

段教授骑着轮车绕着整座校场一圈,骑毕,四遭俱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与欢呼声,众人的心思全都被这一辆轮车骑走了,争先恐后都想要试骑,崔珩雄赳赳气昂昂地挡在轮车面前:“小爷我最先跟裴兄说要试骑,应当是我先来!”

接下来,崔珩三下五除二,骑上了轮车,磕磕绊绊地绕着校场跑,身后追着一大群眼巴巴的少年。

上课的秩序全乱了,原地留下一小撮懵然的塾师,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其实也没毛病,这轮车,可不比盘马射骑要新鲜有趣的多么?

很多塾师甚至破天荒的认为,他们在关中书院教了几十年的射课,这校场的氛围,从未有今日这般好!

所有生员的积极性,居然都被调动起来了,一个都没落下!

这厢,段教头是个言必行的,当下,将裴丞陵特地唤至乌桕树下,肃声问:“你方才说讨教云水纹朴刀一事,具体是想问些什么?”

裴丞陵并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云水纹朴刀,据闻是出自大文朝顶尖的铸师之手,请问这种朴刀,是泾川大将军才独有,还是说他麾下的将士,人皆有之?”

段教头露出一种神往的容色:“云水纹,乃是尉氏大族象征着骁勇善战的荣徽,怎么可能人人都配得上这等荣耀?泾川大将军的铸师,终其一生,只制造了两柄云水纹朴刀,一柄在泾川大将军手上,至于另一柄,便是在大将军唯一的嫡子身上,少主五岁就能舞刀弄剑,十岁就跟着大将军出征漠北,那一身相容,全然就是照着大将军的模子錾刻出来的,只不过……”

谈及少主,段教头露出一份黯然的容色:“七年前,北夷深夜犯禁,战事起于泾川寨,大将军与少主率金甲军出征,却是中了暗度陈仓之计策,金甲军腹背受敌,少主为了给大将军制造生机,不惜以己为钓饵,混淆敌军视听,大将军率余下的一千余将兵杀出重围,本要寻觅少主下落,但少主从此在泾川寨之中下落不明,死生未卜。”

“整整七年了,泾川大将军一直戍守在漠北,从未班师回朝,最大的一个缘由便是,他一直差暗线布防于在泾川,寻觅少主的下落,他觉得不能离开漠北,否则,就怕少主寻不到回家的路。”

裴丞陵一字一句凝神地听着,听段教头道:“老夫是泾川将军的家将,当年本要护送少主的安危,深陷泾川寨之战时,少主却为了给大将军和老夫制造一线生机……终归是老夫没有保护好少主,自泾川寨以后,老夫主动解甲请罪,不再过问兵戎之事。”

裴丞陵闻罢,眉心微锁,泾川大将军的嫡子,十岁出征漠北,但失踪整整七年,这时间线,似乎能与吴钩的年龄对契上。

但他仍旧不太笃定,吴钩,究竟是不是泾川大将军的嫡子。

裴丞陵道:“您可有少主的画像?”

段教头摇首道:“没有,不过的话,若是少主出现在老夫面前,老夫一定能够认出他来。”

段教头嗅出了一丝端倪,峻声道:“怎么,裴家世子,你莫非有少主的音讯?”

老人家的声音,一时变得格外激动,甚至连尾音,都显得格外沙哑与轻颤。

裴丞陵面容淡寂,摇了摇首:“不是,只是听家中长辈谈起了一些掌故,对泾川大将军的云水纹佩刀,以及英伟事迹,由衷地感到钦佩,思及您是将军家将,遂是前来讨教一二。”

段教头原是錾亮的眼睛,顷刻之间复又黯然无光,苍朽的面容是难掩的失落。

裴丞陵见着段教头黯然销魂的行相,悄然做了一个决定。

气氛正低沉静峙之间,校场上倏然闻见「砰」的一声响,裴丞陵听到一阵清脆的坠链声,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循声望去,他看到前头,轮车不知怎的跌摔在了地面上,立在轮车面前的人,赫然是四弟裴岑。

一众生员见东窗事发,忙不叠推推挤挤,纷纷乱乱作鸟兽散。

裴丞陵行上前去,蹲住身体,将轮车一举扶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链条坠地的声响,俯目下视,原本安然镶嵌在拨链器上的转链,目下如一只蔫头耷尾的花,垂头丧气的滚扒在地上,他抻手摇了一下踏板,踏板转至某个弧度上,就被悬挂的转链卡在了低空。

裴丞陵尝试了三两回,很快得出结论,这轮车是受伤了。

马受伤了,可以请兽医医治,但这轮车受伤了,可该请谁医治?

宋枕玉教会他骑轮车,教会给轮车上锁,但没教会他如何医治轮车。

这还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生辰礼,他骑了连一个时辰不到,这一辆轮车就不能骑了。

近旁的裴岑,能够切身觉知到,世子爷阴沉抑郁的寒霜气息,唯恐他发脾气似的,裴岑战战兢兢地道:“……长兄,对不起,我并非有意碰坏你的轮车,我刚想试骑,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我就,就没扶稳轮车,轮车就摔倒了,对不起……”

裴丞陵徐缓起身,再转过身时,却是露出了春风和煦的浅笑:“无碍,四弟可有看清是谁推得你?”

裴岑觉得长兄的笑,教人有些胆寒,问近旁的裴岱:“三哥,刚刚是谁推得我,我没看清楚。”

裴丞陵看向了裴岱,一时之间,裴岱感受到了一阵极强的压迫感,甚至深觉自己置身于数九寒天。

裴岱对世子爷一直是一种迷弟的虔诚心态,瞬即坦诚道:“长兄容禀,是二哥,二哥一直眼红你,之前抢了四弟的马鞭,现在想要弄坏你的轮车,还把祸事栽赃给四弟。”

裴丞陵了然,容色既不意外,也没有丝毫愠意。

只不过,傍午下学后,他递了一根马鞭给崔衙内,道:“这是裴崇的马鞭,你知晓该如何还给他么?”

将裴崇交给老太夫人处置,不过是罚抄罚跪,委实是太过便宜他了。

崔珩与裴丞陵相处多日,彼此之间已经算是心有灵犀了,他揉了揉肩胛骨与手腕,笑盈盈地接过马鞭:“小爷我办事,裴兄你尽管放心,我会给裴狗留下一口气的——对了,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那件事,可要跟你家铸师知会一声。”

裴丞陵颔一下首,算作应答。

他踩着夕色,扶着掉链子的轮车,一步一步地走回伯府。

走着走着,他觉察身后有动静,回眸一望,发现是裴岑与裴崇,二人偷偷摸摸缀在身后,而他们的马车与车把式,则在后边慢腾腾地跟着。

裴丞陵略微凝眉,俩人有马车不坐,跟着他作甚?

裴丞陵停下,裴岑与裴岱亦是慢腾腾地停下来。觉察到裴丞陵的目光,裴岑绞着手指,低声解释道:“都是我的错,假令长兄轮车完好无损的话,就不必行路回去了。”

裴丞陵淡声道:“我并没有责咎于你。你们都回马车上去。”

二人尝试性地问道:“那么,长兄坐我们的马车可好?”

裴丞陵算是看出一丝端倪,两人明显跟他多亲近热络一些。

对于此,裴丞陵显然是峻拒,他只想跟掉链子的轮车独处。

二人遂是执拗地道:“长兄行路的话,我们也会跟长兄行路。”

不知为何,裴丞陵居然在两位族弟身上,看到了柴溪的影子,柴溪很黏宋枕玉,宋枕玉到哪儿,她都会黏糊糊地跟到哪儿。

裴丞陵心神有些触动,面无表情地继续推车前行:“随你们罢,横竖晚归,挨骂的不是我。”

二人纳罕地道:“长兄不也会晚归么,玉娘子难道不会责罚你?”

谈及宋枕玉,裴丞陵的心中某处禁不住塌陷了一小块地方,连嗓音都失了一份冷硬的质感:“她不会。”

说及此话,他的口吻,平添了平素所没有的一丝小小的骄傲,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那种「人无我有」的感觉,再一次降临于己身。

裴岑与裴岱立即星星眼,由衷地歆羡道:“长兄的母亲真的好好啊,能送你这么厉害的生辰礼,还不会责罚你,要是我也有玉娘子这样的母亲,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但绝不能在三夫人、四夫人面前这样说,要是真这样说的话,裴岱和裴岑肯定会魂断伯府大院。

三人真正回至伯府时,已然是一派华灯初上的光景了。

裴岱与裴岑原本等着母亲挨骂,哪承想,各房管事说,夫人们都急着去栊翠苑,看三夫人的热闹了,没有闲心去管少爷们的晚归。

裴岱与裴岑面面相觑,栊翠苑是三房的院子,裴岱心中打了个突,以为是出事了,忙问:“什么热闹?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管事道:“是这样,长房的玉嫂今昼给杜夫人送去一样物什,是个类似于圆环的东西,说是瘦腰的,杜夫人欢喜得紧,从白昼一直转至今刻,各房女眷委实稀奇得紧,纷纷都去栊翠苑看热闹,连晚膳都顾及不上了,甚至是,好多女眷也争着想要一个圆环。”

管事说得很十分抽象,又是圆环,又是瘦腰,讲了半天,裴岱与裴岑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赶紧扔下书箧,一前一后奔去栊翠苑。

一片热闹非凡的熙攘声之中,两人扒拉开人群,裴岱终于看到了母亲。

杜氏用一条襻袯束缚住云袖与裙裳,腰肢上正不辍地转着一个大圆环,转圆环时,需要扭动腰臀,这个动作未免有些憨态,将身材的曲线彰显到极致,这一幕看得很多人,眼儿都愣怔得发直了。

女眷们久居深闺之中,从未见过这等新奇物事,当下议论不休,氛围喧嚣又躁动。

三老爷裴叔珏下值回来,就看到妻子在庭院里转圆环,当时便吓得魂不附体,阻止杜氏转下去:“这个名堂打哪儿来的,夫人为何要在庭院转?

杜氏道:“这不叫名堂,名曰「呼啦圈」,是长房嫂嫂送给我的,专作瘦身健体之用,她说我每日转它俩时辰,身量就能逐渐苗条下去。”

裴叔珏从未听过「呼啦圈」这一样物事,他觉得杜氏肯定是被宋枕玉忽悠了,蹙眉道:“这天底下,哪有只用圆环就能瘦腰之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夫人莫要听宋氏胡言乱语,她一个江野出身的沽酒女,能有多大的见识,我没见识过的东西,她能见识过?”

“再说了,我跟夫人说过多少次,你丰腴一些没关系,你都嫁过来了,就不要像二八姑娘似的扮美,身为裴妇,合该端庄一些,没看到大家都在看着你?莫让各方各院看你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