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二星链。
被称作“新碧海空镜”的高空上，在万里云层间，一艘运输舰正在高速行驶。
克莱恩看着窗外碧蓝的天幕沉默不语，从窗户的反射中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紧扣着脖颈的项圈仍在原处，连接着项圈与四肢镣铐的银链却已经被取下，那个银发绿眸的外域君主似乎很放心自己豢养的恶犬，稍稍松开了控制的缰绳。
克莱恩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他本以为会在那间禁闭室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派往第一星链调查，同行者还是深恨自己的洛小绝。
那位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背叛，也像是完全信任他与洛小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搞砸任务。
因为不论如何，一切都会在掌控中吗？
真是傲慢啊……
“克莱恩，你在计划什么？”
冷漠而充满怀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克莱恩下意识合拢手心，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起了面具般的微笑。
“我的计划当然就是陛下的计划，难道您在质疑陛下吗，洛院长？”
“这种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
洛小绝轻嗤一声，环胸而立，上下打量着他，锋利的金棕色瞳孔内一片森寒。
“不要做多余的动作，克莱恩。”
“我能看得出来。”
克莱恩一脸无辜地摊开手，眼中升起兴致盎然的笑意。
“啊，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呢……不过为了不辜负洛院长的怀疑，也不是不可以做点什么哦？”
“想死的话，我不会拦你。”
洛小绝冷笑开口，与他擦肩而过，高跟靴踏地的声音逐渐远去，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警告。
“如果不想死得毫无价值，就放弃你正在计划的事，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克莱恩的神色慢慢冷淡下来，再度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他正在参与的事，怎么可能会死得毫无价值？
以宇宙间至高的力量为祭，那必然会是一场银河系无与伦比，空前绝后的盛会！
所有演员已经就位，而他拿到了入场券。
这场宏大的戏剧，便从此刻正式开幕！
“没关系，阿洛，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了。”
而他，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嗡——”
运输舰轻微地震动起来，窗外的碧海空镜渐渐扭曲，化作深黑的隧道。
他们即将通过第二星链被开启的通道，真正踏入第一星链的领土。
这个曾经第四象限最辉煌最璀璨的地方。
也是在战争中被摧毁得最彻底，被埋藏在最深处的，异种的大本营。
四初之见中剩余的两个君主级，那些异种背后的“主人”，以及所有关于异种最隐秘的一切——
都在这里。
*
“战斗人员分散警戒，随时待命。”
“移动实验舱二级建造，进行数据采集。”
“谨慎探索这片区域，切忌触碰到两侧边界。”
……
……
运输舰停下后，训练有素的探索队伍立刻行动起来，在洛小绝的命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期工作。
克莱恩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兜发着呆，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拄着把黑伞，在脚下这片红色的岩土上敲敲打打。
他总觉得这片岩土有些不对劲。
从第二星链的通道驶出后，他们就降落在这里，被迫停止航行。
因为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这里是一片废墟，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这片废墟中央的最高处，运输舰的后方就是他们来时的通道。
而他们所站立的这片红色岩土，贯穿整座废墟，却只有南北向长长的一条。
因为整座废墟两侧分别被两道巨大的黑洞所吞噬，唯有脚下这条红色岩土带仍未被覆盖，给了他们勉强落脚的空间，但那不祥的深红却像是一道警示。
一旦踏出，就再也无法回头。
克莱恩注视着左侧的黑洞。
以目前的情形，不难推测出这就是遗址世界的入口，而另一侧黑洞外笼罩着一层迷雾，很显然是一种拒绝的信号。
那么他们的目标就在左侧这座黑洞背后。
“第一星链同时存在两座遗址世界。”洛小绝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披着白大褂的金发女人同样望向左侧的黑洞，面无表情地开口，“根据异化气息的浓度，我们将第一星链划分为外环和内环，分别对应左、右两座黑洞，以及他们背后的遗址世界。”
“这里的异化数据已经超过警戒线，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抵抗。”金发的科学院院长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中，笔直朝左侧的黑洞走去，“走吧，不要浪费时间。”
克莱恩耸了耸肩，将黑伞扛在肩头，跟在洛小绝身后。
“当然，都听你的，洛院长——”
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一顿，在踏入那座黑洞的刹那间鬼使神差回头，看到正对面黑洞前的茫茫白雾忽然散开一线。
露出一座陷入冰封的世界！
只是一瞬间。
克莱恩忽然觉得一阵冷意朝自己袭来，很快呼吸中都带上了冰霜，五脏六腑仿佛被冻结，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只是看了一眼，却已经深陷其中，无法逃离也无法挣脱！
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遗址世界？
克莱恩的心底泛起不可遏制的惊惧，他想要向洛小绝示警，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冻僵，完全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温度一同流逝，而身旁的洛小绝甚至对此一无所觉！
“咔擦。”
忽然，一道细微的裂冰声响传来，覆盖在心脏的坚冰融化，温度随着血液的流动渐渐回升，让克莱恩终于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有些惊愕地低头按住心脏，却在擡首的刹那脸色骤然苍白。
黑发绿瞳的少年站在那被掀开一线的冰雪世界中，朝他微笑着，竖起手指挡在唇边。
掌心的荆棘印记忽然开始发烫，耳边似乎传来对方轻柔的嗓音，那道声音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道：“嘘——你也不想让身后的金发小姐发现吧？克莱恩？”
克莱恩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强迫自己维持住自然的姿态，朝少年恭敬地垂首行礼。
他有意无意侧过身，挡住了身后的洛小绝。
“克莱恩，怎么了？”
带着疑问的声音传来，让克莱恩紧绷的后背松懈下来，他看了眼重新被迷雾笼罩的黑洞，神情自如地转过身，脸上再度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
“只是好奇对面的遗址世界而已，我们走吧。”
他将左手插入口袋，盖住了一片焦黑的掌心。
*
“这里给我的感觉很不对劲。”
两人走在一座森林中，顺着溪流的方向一路向下。
洛小绝蹲在树根下，手中握着一株绛紫色的蘑菇，在又一次试图采集失败后，神情彻底沉了下来。
那株蘑菇在她手中消散了。y
“整座遗址世界都有种虚假的感觉，但一切触感却是真实的。”
克莱恩斜倚着树干开口，将黑伞打开遮在两人头顶，神色不明地看向掌心。
他从树枝上随意扯下的树叶也在缓缓消散。
“死亡后，就会消散？”
“不，是复活。”
这句话让克莱恩悚然一惊，他朝洛小绝望去，发现对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那双金棕色眼睛死死盯着树根旁的土壤，不久前才被连根拔起的绛紫色蘑菇出现在原地，毫发无损，一如先前，轻盈透亮的菌盖微微摇晃，就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眼前的这一幕让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第二遗址世界的亡灵异种，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显然与那时完全不同！
这究竟是为什么？
“复活……”
克莱恩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想到的却是那个叫做安吉拉的魂灵女妖。
第三份礼物指的应该就是这座遗址世界，但这和魂灵女妖又有什么关系？
魂灵女妖……魂灵女妖最出名的，就是她们的歌声和……精神控制！
该死！
克莱恩的脸色也迅速难看起来。
他这时才发现，这座森林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蘑菇！
它们全都拥有精神类的能力！
“洛！离开这里！这座森林有问题！”
克莱恩高声示警，立刻朝树下的金发院长走去，却在洛小绝擡起脸时脚步一滞。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暴烈的愤怒与憎恨！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阿洛？”
他低低呼唤着，试图靠近，却立刻迎来了毫不留情的攻击。
“嗯嗯嗯唔嗯……嗯嗯嗯啊嗯……”
轻盈的哼唱声回荡在林间，直到此时终于传进克莱恩耳中——
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在一开始就走入了陷阱，洛小绝早已被魂灵女妖的歌声捕获！
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虚假的！
密林散开了。
原本茂密的枝叶消失，高大的透明菌盖出现在头顶，随风摇曳起伏不定，这些巨型菌类一簇一簇生长，几乎遮天蔽日。
这个诡异的遗址世界终于暴露出真实的一面，也露出了那个坐在菌盖上，轻声哼唱的魂灵女妖！
“安吉拉……”
克莱恩的眼前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他神色冰冷地看着高处的异种，举起手中的黑伞。
“你在做什么？”
歌声没有停下，魂灵女妖依旧如曾经所见那般神色空洞，她旁若无人地轻声哼唱着，似乎这就是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身后传来洛小绝低低的闷哼，克莱恩放下雨伞，转身接住金发院长正在跌落的身体，却因为歌声的影响踉跄一步，也跟着跌倒在地。
黑暗向他笼罩下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有空灵机械的声音落在耳旁。
“克莱恩，这是主人送给你们的礼物。”
********
暴雨倾盆而下。
克莱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撑着伞，站在那片熟悉至极的洛花林间，身后的庭院内灯火通明。
但他知道里面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他的老师、家人，这一晚整个希诺本家所有的人——
都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所杀！
他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
克莱恩忽然僵住了。
莫名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在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都没有的惶然笼罩了他，让他几乎不敢擡起头。
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改变了他此后一生的噩梦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金发的少女……
“莱尔，是你杀了他们吗？”
痛苦压抑的声音穿透雨幕，如重锤般直直落在他的心脏，克莱恩感到胸腔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排尽，大脑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但现实里，他却只是沉默地握紧了雨伞，面无表情地擡首。
一个金发少女孤独地站在洛花林中，朝自己看来。
她浑身被暴雨淋湿，雪白的长裙上还戴着克莱恩不久前亲手赠出的胸针，那双金棕色的瞳孔里充斥着哀伤，雨水混合着泪水流淌在精致漂亮的脸庞，显得楚楚可怜，柔弱又动人。
两百年前，洛小绝是外域科学界最被看好的明日之星，彼时的金发少女，还是个真真正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学者。
当她露出那样的神情时，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曾经的克莱恩都会答应。
“是误会对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莱尔，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去面见陛下！”
但这一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少女无望的希冀。
“是我。”
“是我杀了他们。”
他安静地撑伞站在雨中，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十步的恋人，知道他再也无法靠近她了。
瓢泼大雨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克莱恩看着自己的金发恋人，看到那张脸上一瞬间的崩溃与绝望，看到止不住的眼泪滑落，看到哀伤渐渐隐没在那双金棕色的瞳孔中……
“老师、同学们、还有伯父伯母，你的那些家人们……都死了。”
“克莱恩，是你杀了他们。”
金发少女低低开口，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有泪水控制不住地滑落，但眼中却已经没有了软弱无力的哀伤。
金棕色的瞳孔正在熊熊燃烧，充斥着无尽的痛苦与愤怒！
“你杀了他们——那你也该死！”
强烈的力量波动在刹那间迸发！
在极端剧烈的情绪起伏刺激下，洛小绝的能力觉醒了。
洛氏世代承袭的武斗家能力，绝对强横的□□力量——
那是在如此近距离的爆发下，足以杀死克莱恩的力量！
金发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一抹金色穿透雨幕，在转瞬间就来到黑伞之前！
克莱恩没有动。
他近乎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暴雨在刚烈无比的力量下蒸发，金色长发在极速运动中留下一道虚影，少女的面容绝美，金棕色瞳孔内如同有熔浆流淌，携着无上力量袭来的身姿像是女武神般威严又暴戾。
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却不知为何有些懒得躲避，只是在心底想着，这是一幅怎样绝美的画面？
能在这样绝美的一刻死去，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杀死，让金发少女被冠以手刃恶徒之名，会不会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的寿命很长，她总会忘记自己的。
而那之后的一切都太漫长也太无望，他已经有些疲惫了。
如果就在这里死去……
克莱恩清楚地知道这只是魂灵女妖编织的幻境，但如果在幻境中死去，也会是真正的死去吧？
鬼使神差的，他仍开了手中的黑伞，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暴雨下。
也暴露在少女拳头的罡风下。
罡风隔绝暴雨，却激起了漫天缤纷的洛花。在花雨中他们四目相对，克莱恩忽然看到那对金棕色瞳孔内闪过分明的惊愕与恐惧，萦绕着恐怖力量的拳头发出不甘的嘶吼，仿佛在竭尽全力收回——
但是来不及了！
那强横的力量，已经撕裂了他的外衣！
“唉。”
在最后一刻，一声叹息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