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玄司尘在林荫大道上睁开双眼,他认出这是通往校外的路。
行走间,两侧的同学总有窃窃私语者,在与玄司尘擦肩而过后,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交换一句或惊叹,或好奇,或敬畏的谈论。
其中不乏“集团公子,财权宠儿,罗马继承人”之类的调侃之词,但也有几句走调的,将他的人际关系描绘得八方来敌,尤其与一人及其不对付,甚至刚刚还在全校论坛上指名道姓地讥讽对方,真是风云无边的话题人物。
玄司尘听着这些杂言碎语,不置一眼,他好似大梦初醒,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如何来得这里,只记得向前走,因为有人正在校外等他。
“辛部长今日不到会,他让我给您说一声……主席,您见谅。”
一个声音弱弱从身后传来,玄司尘回头,看得不是汇报人,确实百米开外,图书楼楼梯上的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穿着太普通,留着蓬松微卷狼尾,像是雄狮的鬃毛,正待他看去时,那边也好似看了过来,隔着百米看不清神色。
玄司尘下意识向胸口摸去,他以为自己会找到一颗圆圆的银币,但什么都没有。
“知道了。”他说。
“司尘?”忽然身后有人叫他。
玄司尘转过身去,心脏却狠狠一撕扯。
他听到自己喊:“妈。”
女人站在校外,不远处是一辆高奢轿车,她道:“上车吧,老玄家就等你了。”
玄司尘不觉有他,很快忘记了身后的人。
高台上,辛兆池单肩挎着包,沉默地看着那个月白色的人影消失在出校的人潮里。
终端中,弹出天气预报推送,预告今天阴转阵雨,同时插着一条日程计划“今日回家,带上钱”。
所谓的家,就是挤在老城区内,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最偏僻,最廉价的出租屋。
他在哪里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男人,他似乎老得有些脱相,他记得男人引以为傲自己的好皮囊,花天酒地地鬼混,相比现在,更不像人样。起码这样,辛兆池还能叫他一声爹。
*
女人拔掉玄司尘右耳的耳机,轻蹙起冷淡的秀眉:“一天天少玩点游戏,还没公测就着迷成这样,你老玄家真会投资。”
玄司尘看着终端里的公测倒计时,上面显示着一个全息游戏即将登陆他所在的高校,届时会有三万人上线共襄盛举。
而正是玄司尘下意识的呢喃,引起了女人的不满。
玄司尘看了眼后视镜中,女人美艳的侧脸,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自己的耳机重新戴起。
女人高定裙摆下,金带金属感高跟鞋踩在细绒毛毯上,没有注意到玄司尘的异样。
她红寇指甲扫过起起伏伏的行情表,又道:“听你之前提要换宿舍的事,最近怎么不说了,关系我都打点好了,你明天到校去你们教务处找一个姓贡的主任,他会给你安排好一切,到新宿舍给妈照张照片,妈得知道你在那住得怎么样。”
玄司尘的眉头蹙起,好像不在状态:“不了。”
女人停下动作,秀眉深锁:“那贡主任……”
玄司尘移开眼睛:“我不想换了,不必管我这个。”
“……”车中一片死寂,就像炸弹爆发的前夕。
女人的忍耐很脆弱,一丝一毫的忤逆都会被放大,被批评为“要致她于死地”,她必须永远拥有忠诚十全完美的孝子在她身边。即便她没有这个福气,也必须牢牢掌握她唯一的儿子。改变玄司尘成为她想要的样子,一直是她生活的唯一支柱。
而这些,玄司尘一一知晓,这么多年,他甚至比女人更了解自己这位母亲。
“玄司尘,”女人凉凉叫了他的名字,太多次训斥的经历,不自觉浮上心头。
“今天晚宴结束加一件衣服,你穿的太薄了。”女人道,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盖在了玄司尘身上。
此后,再没有提起一句换宿舍的事。
“……”玄司尘错愕地坐了一路车,浑浑噩噩下车,来到本市最高规格的餐厅。玄家似乎在任何地方都有特权,他们直接被引进了最里侧最奢华的包厢。
推开黑色皮革质地立门,里面的人人齐齐起了身,又敬又怕地迎接最后到场了二人。玄司尘扫过这些熟悉又可憎的面孔,脸色一寸一寸难看下去。
他阴恻恻走到主位上,极为冷漠地坐下。
一人立刻仰着谄媚的笑,为他倒茶:“堂哥,路上堵吗,来来,你最喜欢的嵩山雪茶,快来解解渴。”
玄司尘不置一眼,讥讽道:“诸位内痔犯了?我早不喜这家,诸位将他家招财猫换下来,正正好。”
众人神色尴尬,面色铁青,听得不甚明白,但都知道,从这主子嘴里说出的,能是什么好话。
女人慢条斯理脱下丝绒手套,淡淡道:“司尘让你们坐下,挡光了。”
玄司尘颇有异色看了她一眼,那堂弟讪讪窝身坐下,口中找补“堂哥真会说笑”。
宴席刚一开席,那堂弟就迫不及待提到:“叔母,来的时候您给司尘哥说了吗?关于那姓辛的……”
女人神色一顿,看了眼玄司尘,道:“司尘改主意了,听他的。”
玄司尘温笑着问:“什么姓辛的?”
堂弟诧异道:“你那个室友,你忘了?总在论坛上说您关系户权二代的那个……”
“关系户?”玄司尘越发面有疑云,好似第一次听说。
虽说这两人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剑拔弩张的关系就是他们这些外校人,都略有所闻,在这里提起实在是不知好歹,先不说玄司尘是不是真忘了,万一有几句扫了这母子俩的兴,着家族宴会恐怕是办不下去。
那堂弟扫了圈支支吾吾的众人,忍不住拍桌而起:“遮遮掩掩什么啊?这次就是为了把他搞下去!我直说了,他哪是说您关系户,那指名道姓的时候还少吗?上次,他提出要解散自由联盟,那可是堂哥你一手创办的协会,他竟然说你这个非盈利组织敛财!”
“他他他,满篇都是穷秀才酸腐之气,就他根正苗红,就他大公无私,贫民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跳脚什么啊?”
“司尘哥,你还没看出来吗?他句句都是针对你而来的,他真是嫉妒死你了!”
他越骂越是高涨,他可能不知道辛家小子究竟是哪个,但只要骂他,在玄家就是正确的。玄司尘心中隐隐感觉出来,玄家已经变天了,现在玄家唯他这个弃子马首是瞻。
这还真真有趣。
玄司尘向女人侧身,衷心道:“妈,你是要我远离他吗?”
女人这次竟有些犹豫:“司尘,妈说是,你愿意吗?”
在这熟悉的场合浸淫许久,玄司尘好像终于找到了,作为女人的孝子的身份。
在外人面前,他永远给足女人面子,更何况是处理自己的宿敌。
玄司尘温顺一笑,并不在乎结果:“妈你知道,我总是听你的。”
女人担忧的眉头舒展,握住他的手:“那妈就放心了,其实最难搞的不是你那个室友,而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一辈子没什么成术,现在他盯上了妈,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要用你的前途勒索妈。”
她叹了口气:“这本是我们大人的事,不该牵扯你,但这种家庭环境下教育出的孩子妈实在很难放心。”
玄司尘静静受教:“嗯。”
女人宣布道:“妈准备联系人,让他退学。”
“我赞成。”玄司尘先表态。
女人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就知道,在儿子心里,她的地位是大过天的。无论对方是宿敌,还是一个普通学生,玄司尘都会为了她退让。
没想到,玄司尘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神色僵住。
“退学早早工作也好,妈我打算学校出来后去欧洲几年,换一种生活,重新开始。”玄司尘含笑看着她,明明还是那么纯良无害。
女人从震惊,渐渐变得恐慌,她颤声道:“儿,你要离开妈?学都不上了?这可是国内最好的大学,外面的学校哪能比得上咱们的……”
玄司尘甚至神色都没有变:“那别人的孩子,为什么就该平白被退学呢?”
他站起身,看着全新的女人形象,没有病容,没有憔悴,容光焕发,美艳无双。
他想将现在的母亲深深印入脑海:“妈,看到你有了自己的工作,从以前的泥潭中脱身,做为儿子真的很高兴,但,今天坐在这里,不会什么都没发生。”
“那么多岁月,我们相依为命,你折磨自己,想告诉我,不是因为我,你会活的很好,妈,我真心希望是这样,所以,到这里吧,”
女人狠狠愣住,她意识到,玄司尘说的“到这里吧”,不是今天的宴会到这里吧,而是从前以后的所有执念都到这里。
他接受她作为母亲的失职,也不再等待她来用心来爱他,他们在许多年后的幻境里,彼此放过。
她慌乱道:“司尘,妈现在能让你不受委屈了,无论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妈都觉得你很了不起。”
玄司尘柔柔笑了,和年轻的她无限相似,但清晰得告诉她,他不会留下。
女人恍然心碎,两行清泪滚下,仿佛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你不相信妈,觉得妈总对你苛责,可想来想去,你只有妈了,妈错了,无论怎样,你都是我儿,你已经带给了妈在这个世上所有的自豪,而现在,妈只想给你自由。”
太晚了。玄司尘长叹一口气。
曾在无数个日夜,他啜泣不止,他恨玄家的压迫,却更恨逼迫他忍受的母亲,最终她得偿所愿,自己的儿子成为了三公之首,她却在玄司尘离开玄家的最后一天吞金自杀。
她执着的认为,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受尽折磨。没有痛苦也要创造痛苦,在玄司尘脱离她制造的痛苦的前一天,她竟然前所未有的恐慌,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在安逸中蹉跎岁月,成为烂命一条的废人,所以她用自己凄惨的死亡,逼迫玄司尘记住在玄家的一切,而蒙上死亡面纱的痛苦,更是淬了毒药的血疮,永远腐烂,永远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