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猴儿偷再要说什么,一张嘴却委屈得哽咽住,只在流眼泪。
曹世矜愣住。
兰归的病不是早已有所好转?
难道……兰归骗了他!
思及此,曹世矜脸色骤变,放下手中万分紧急的战报,当便要去寻顾兰归。
就在这时,老村长提着一小坛子酒,声音响亮地喊着“贵人”,笑呵呵地走进来。顾兰归就跟在他身后,脸上也带着浅淡的笑容。
曹世矜定在原地,视线越过老得已有些佝偻的老村长,落在顾兰归温润如玉的面容上。
兰归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曹世矜不禁忧心起来,走近些许,关切地问及好友的病情。
顾兰归看一眼一旁抹眼泪的猴儿偷,笑了笑,说,“只是习惯了并州城的风水,来这原州有些水土不服,倒也没什么大碍。”
猴儿偷瞪着眼睛,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便被顾兰归截过话去。
“我已离开并州城有些时日……今日也该回去了。”
曹世矜闻言,满眼诧异。
顾兰归释然一笑,垂下眼眸,敛住眼中划过的伤痛。
老村长是个老机灵鬼,视线在他二人身上一来一回,便品出些不寻常的味道,拉着没眼力傻站着,还想说话的猴儿偷离开屋子。
屋中只剩曹世矜与顾兰归二人。
相顾无言,半晌,曹世矜终于开口,语气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为何?”
顾兰归转过身,背对着曹世矜,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苍白的手捏成拳头:“她不是阿昕。”
他说了谎。
他知道,阿昕就是阿昕,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昕。
只是,阴差阳错,错过就是错过。
顾兰归缓缓松开手,苍白的手掌以一种很僵硬的状态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他迈步向屋外走去。
曹世矜煎熬着,唤他一声,“兰归……”
他抿了抿薄唇,才说:“我与阿今说了你已成亲之事。”
权谋场上,尔虞我诈。
曹世矜从来不与人讲道义,更不爱向人解释什么,他不惧一身骂名,只要他想要的!
可是这一回,他想坦荡一些。
寒星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忍、羞惭,但是毫无悔意。
曹世矜阴冷俊美的面容上显露出很决绝的神色。
他要把阿今夺回来!不择手段地夺回来!
顾兰归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良久的沉默后,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说:“往后……好好待她。”
曹世矜缓缓走上前,走到顾兰归身边,按住他清瘦的肩膀,“兰归,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我能拿命还你,可是……她,我不能让给你。”
顾兰归低着头,苦笑一瞬。
“感情之事……原本就不是能让的。”
倘若,阿昕喜欢的那个人仍旧是他,纵然是死,他也不会放手。
奈何,奈何……
顾兰归闭上眼,压下心中痛楚,睁眼后,握住曹世矜的手。
“你若觉得对我有亏欠,便将欠我的都还给阿昕,一辈子待她好,绝不负她半分!”
他说着,握住曹世矜的苍白手掌愈发用力。
曹世矜颔首,许下承诺。
顾兰归审视他片刻,忽然就松了手,像是被抽走魂魄一般,斜着身子站立,看来摇摇欲坠的。
曹世矜想要伸手扶住他。
顾兰归却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看他一眼。
曹世矜的手僵持在虚空中半晌,才缓缓垂落下去。
院子里砌着一方石桌,四张石凳。老村长将酒坛子摆在石桌上,熟门熟路地寻来陶碗,倒酒,笑着招呼顾兰归与曹世矜。
顾兰归笑着走近,接过老村长递来的酒碗。
猴儿偷想要阻拦,无果,顾兰归垂眸看着碗中微微荡着的烈酒,咽了咽喉咙,生出一丝期望,望这一碗酒能冲走心中苦涩。
混沌也好,麻痹也罢,只要能够削减些许痛楚便足以。
想着,顾兰归擡起手,将酒碗往透着病气、有些苍白的嘴边凑。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臂。
他擡眸看去,曹世矜满眼担忧地看着他。
顾兰归眼神微颤,而后便咬着牙,脸上显出很坚定的神色,缓缓推开他的手,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酒喝了,他也该走了。
放下空空的酒碗,顾兰归深深看一眼曹世矜,朝着小院外走。猴儿偷猛然惊醒,放下还未来得及喝下的酒,匆匆跟了上去。
马车从范家小院前离去,走得很决绝。
车中,顾兰归端坐着,攥着拳,闭着眼。
听着动静,范昕从屋子里奔出来,慌张地扑到院子外,望着远去的马车,悲怆高喊一声:“兰归!”
声音传到猴儿偷耳中。
他迟疑地握紧赶马鞭,扭头朝向车中,唤一声:“顾公子……”
马车中一片静默。
猴儿偷犹豫着,将要停下马车时,顾兰归的声音才从车中传出来,只有一个字——
“走。”
才放缓些许的马车重新加快速度,坚决地向前驶去。
范昕追赶两步,停下,站在白亮的日光下,忍不住抽泣起来。
泪水划过她美丽的脸庞,在精致的下巴凝成一滴,掉落,落在胸口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泪里像是藏着针,穿过她的衣襟,刺破她的皮肉,直往心头上的软肉扎。
范昕揪住衣襟,缓缓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喘气。
一个人走到她跟前,扶住她纤薄的肩膀。
她颤着身子,擡起头来,见着曹世矜的一瞬,心头生出千千万万的怨怪,捏着拳头往他胸口砸,泄着自己心头的憋闷、痛楚。
曹世矜咬着牙,生生忍受,心疼地将她圈在怀中。
范昕挣扎着推搡他,推不开,只能仰着头靠在他怀里哭。
良久过后,她终于没力气再反抗,情绪稍有缓和。
曹世矜才扶住她的肩,将她推开几分,凝视着她满是泪水的脸。
范昕垂着眼眸,呆呆地站着,身子软塌塌的,不能独自站立一般,全靠他的一双手撑着,仿若他一松手,她便会跌在地上,像坠入尘泥的娇弱花朵。
曹世矜看得心疼,捧着她娇嫩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擦拭上面的眼泪。
范昕仍旧垂着眼眸,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颗颗豆大晶莹,曹世矜根本擦不完。
他拧着眉头,看了她片刻,低下头。
温热的嘴唇将要落在湿润的眼皮上时,雪白的柔荑一把推开他。
范昕扭身往自家院子里跑。
曹世矜追上去却被挡在半人高的院门外。
等他越过院门,进入范家小院中,范昕已经躲进屋子,紧闭门扉。
隔壁院子,老村长探着身子张望,将一幕幕都看在眼里,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闪烁着很年轻的机灵光芒。
一个顾公子,一个曹公子,看来皆非寻常人等,如此围着范家小女打转,莫非是想要范言徇留下的“天书”?
*
清晨,鸟雀在林间叽叽喳喳。
简阳村中各处零零落落响起几声鸡鸣狗叫。
范昕打开房门,走进院子里,眉眼间仍有一丝悲伤。尽管,记忆里的她早已做出选择——放弃兰归,可是再次与兰归分离,她仍旧感到心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中抽离,牵扯着血肉。
迎着朝阳,范昕扬起美丽的脸庞,感受着从山岗吹来的清新的风,将眼角那一点湿润风干。
良久后,她缓缓睁开眼垮上小竹篮,走出小院,往山上去。
记忆里,她对简阳村的周边都很熟悉,哪一片的山坳里生着哪一种野菜,全都知道,凭着记忆寻去,果然很快收获满篮。
太阳已升高,悬在苍穹之上。
白亮的日光有些晃眼。
范昕走到酸果树下,坐下,望着远方出神。
小羊儿、狗蛋儿俩孩子上山打鸟,瞧见她的身影,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奔过来,挨着她坐在树下。
范昕仍旧望着远方,似乎没察觉他俩的到来。
小羊儿顺着她的视线眺望,没瞧着什么不寻常的,歪着头问:“阿昕姐姐,你在看什么?”
范昕微愣,醒来,收回视线,对上小羊儿亮晶晶的眼睛,心头不由得一震。
再次看向远方,范昕眼中显出几许疑惑之色。
她在看什么?
“远方,遥不可及的山、海、草原、冰川……”
小羊儿疑惑地皱着眉头,“山是山的样子,海是什么样的?草原呢?冰川呢?”
他在简阳村出生,在简阳村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原州城,只见过简阳村边的山,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海、草原与冰川!
狗蛋儿从地上蹦起来,“山在这里,海在哪里?草原在哪里?冰川又在哪里?”
范昕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记忆里,她也不曾见过海,不曾见过草原、不曾见过冰川。
可是……为何,她的脑海里却能想象它们的样子,仿佛向往了许久,设想了许多,在未曾与它们相逢的时光里,早已对它们格外熟悉。
谁替她去经历的?
谁?
等不到她的回答,小羊儿与狗蛋儿勾肩搭背望着远方,想象着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
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范昕跟着俩孩子下了山,往自家小院走,将要进院子的时候,却瞧见曹世矜从隔壁小院里走出来,不由得放缓脚步,满眼敌意地瞪过去。
原来,强买铁家屋舍的人是他!
小羊儿瞧见曹世矜,眼睛一亮,一下子蹦过去,惊喜高呼:“大英雄!你在这儿呢!”
他笑着回头招呼狗蛋儿走近看,证明自己先前说见过大英雄的话不是假的。狗蛋儿从下到上打量曹世矜,眼中闪过惊叹之色。
好高,好威武!
曹世矜越过两个崇拜仰望他的孩子,走到范昕跟前,看一眼她挎在胳膊上的小竹篮,不由得皱起眉头。
新鲜的野菜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只是,再新鲜也只是野菜,算不得什么美味。
她就吃这个?
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挑剔,范昕护着小竹篮侧过身,不许他再看。
曹世矜擡起眼眸,重新看向范昕,语气温柔地说:“我命人买来你爱吃的……”
说着,他便伸出手来牵范昕的手。
范昕躲开了,挎着小竹篮越过他身边,跑回自家院子,栓上院子的矮门,一句话也不愿与曹世矜多说。
曹世矜站在原地,抿着薄唇,寒星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苦涩。
一旁的俩孩子仍旧仰头望着他,小羊儿还天真地问:“大英雄,咱们能吃么?”
曹世矜不置可否。
小羊儿拉着狗蛋儿便往院子里跑,喜滋滋地要去吃好的。
曹世矜也没有阻拦。
一碗野菜糊糊下肚,范昕擦擦嘴,瞧见小羊儿、狗蛋儿俩孩子从院子旁经过,一人手里抓着个大鸡腿,啃得满嘴油亮,脸儿都是花的。
“阿昕姐姐!曹大哥真的买了好多好多吃的!你也去吃吧——”
小羊儿嘴里包着肉,含糊不清地喊着。
范昕咬咬红润的嘴唇,摸了摸肚子,野菜糊糊虽能裹腹,但始终觉得差点,肚子里像是有只小手,一蹭一蹭地往上伸,要从喉咙里探出来一般。
馋死了!
咽了咽口水,范昕收回视线,躲进屋子里。
她绝不会吃他的东西!
小羊儿咽下嘴里的肉,奇怪地同狗蛋儿说,“阿昕姐姐为何不肯吃好的呢?”
狗蛋儿舔舔嘴,“不知道。”
小羊儿再咬一口鸡腿,很不解地拧着小眉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