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裴远章的院落,不过几个月前的事,着实领略到裴远章对这位程表妹的呵护,今次,又为了让她看到什么?
贺灵有些犹豫,现如今裴远章没了,她与他的婚事自然告吹,因为先前这一遭,自己应当离与他相关的东西远一些才是。
可脚步仍旧不受控制地,朝向那人院子的方向去。
许是他的院子少有丫鬟女眷涉足,虽不逃不出国公府沉郁的氛围,却更为内敛,院中的人本分沉默地继续自己的活计。
贺灵在八角门前犹豫了一瞬,还是跨过门槛,院落中的氛围骤然紧张一瞬,护卫一齐看向她。
“原来是贺小姐。”时常给她送信的护卫沙哑着嗓子,眼底发红。
其余人又一道收回目光,继续做事。
“贺小姐怎么来了。”他扭头吩咐道,“去斟两杯热茶。”
“不必麻烦,我只是……不留意就到了这,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有什么打扰的,如今院子只我们这几个没用的大男人,只怕会怠慢了小姐。”
他带着几分局促,道:“小姐要是不嫌弃,进来看看?”
贺灵点头,跟在护卫身后。
“是我们家主子没有福分。”侍卫道,“不过好在贺小姐不必受什么委屈,也算是万幸。”
贺灵放慢步子:“你们都这样笃定,裴远章出事了么?”
她分明记得母亲说的是,现在没有一点裴远章的消息,处境十分危险,但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怎么到了今日,国公府上这些人,都认定了裴远章再回不来。
“我们倒不希望主子出事。”侍卫的垂下的脊背越发佝偻,“可夜七还昏迷未醒,主子在密信中的布置,分明……只怕过不了几日,国公府,就要对外发丧。”
“当真么?”
侍卫一笑:“是假的最好。也不怕贺小姐笑话,这几日属下做梦,都是梦到主子平平安安地回来,将布置灵堂的我们好好惩戒一通。”
“可是棒子落在人身上根本就不疼,一眨眼,人就难受醒了。”
贺灵没有言语,侍卫也不再说题外话,领着贺灵去了院子后头。
院落在几个月之前大大修整了一番,后院还算是开阔,从花园引了一条清溪来,只是眼下天寒,水道只有一层薄冰,周围也辟出些空地。
“这里打算种上花卉。”侍卫道,“淮南的那些鲜花在这里长得不好,主子着匠人挑拣培育了些耐寒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种上。”
贺灵往前走几步,听到侍卫继续道:“主子说贺小姐不太爱拘在房间里,这里便架了个小阁子,新造的摇椅如今姑且用不到,还在库房里放着呢。”
“书房也是,怕小姐觉得色调太暗沉了些,装饰器物选了不少俏色。”
“这个博古架是主子吩咐新打的,上头是螺钿镶嵌的春宴图,用主子先前的画稿做的底。”
“这一块专门腾出来给小姐放些杂书,怕摸不准小姐的口味,时下种类多样,摸不准小姐的喜好,只添了些喜闻乐见的经典传说,供小姐打发打发时间。”
“卧房里的瓷器多是淮南那时兴的青花薄瓷,主子从前也偏爱这一类,有的是先前攒下的,有的也有新托人购置的。”
“这些纱帐是新换的,库房里还有旁的颜色,都是小姐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
“还有……”
侍卫还在她耳边详细地将裴远章的布置解释清楚,处处精心,处处都与她所好相合。
只这番设计就得花费不少心思,更遑论去打听清楚一个人在细枝末节的喜好,贺灵恍然间觉得,裴远章似乎当真很重视她,重视他们之间的婚事,重视她无关紧要的喜好。
喉头莫名有些发梗,贺灵随手推开窗,寒凉的风扑在脸上,似乎缓解了些许。
“那……”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喑哑,贺灵清了清嗓子,“那一处,放的似乎是寝具?”
侍卫顺着贺灵的手看去,点头道:“是,新打的床具这几日便到了,提前将旧的收拾出来。”
贺灵闭上眼缓了片刻:“也是新做的?”
侍卫叹了口气道:“是,主子说先前的太板正了些,小姐约摸不喜欢。”
“他究竟……”
贺灵的话没有说完,侍卫擡眼,见着面前的小姐对着房间的摆设发愣,泪珠一排排从腮边滴落。
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也无心去想。
贺小姐是该为他家主子难过,为他家主子流泪,他家主子这样用心的付出,已经得不到结果,得不到回应,就该收下贺小姐的眼泪。
“小姐。”长福却看不下去,抽出帕子递给贺灵。
贺灵缓了缓,擦掉腮边的眼泪,可转瞬又有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贺灵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
侍卫见状拍了拍长福的肩膀。
“长福姑娘。”侍卫道,“不如,咱们先出去吧,让贺小姐单独待上一会儿。”
长福看了贺灵一眼,点点头,随护卫一齐出去。
门甫一合上,就听到里间不再掩饰的抽泣。
不该让小姐来这里的,长福想。
可是贺灵却不这么想,她视线模糊,手轻抚着桌上的瓷瓶。
这不过就是一个插花的小瓶子,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几分用处,她也只是在一时兴起的时候,会随意摆上两只,可裴远章还是这样用心准备了。
桌上铺着的绸布,糊窗的纸,银钩的花纹样式,他是怎么能处处想到的。
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为嘲弄轻贱一个人,当真要付出这么多?
皇城的人对挑拣来的妻子,都会这样苦心经营,那些浪荡花间的妆晃公子,也都这般贴心细致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突然就出了事。
裴远章,裴远章,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的关切都是真的,他的偏爱也都是真的,而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是自己识人不清,白白糟蹋这样诚挚深厚的一番心意。
难道要她像话本里的那些可怜配角一般,要等到失去之后,才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才明白自己曾拥有什么,辜负了什么。
裴远章,他人究竟在哪,他要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是得了皇城无数姑娘的芳心,不是高高在上,不是冷心冷情,可如今做的这些,又是什么?
裴远章!
你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贺灵缓了许久,才拖着步子走出房间,门外长福和侍卫都候着,见着她出来,长福立马上前一步,扶住她。
“贺小姐。”
贺灵摆摆手,没有心力回应。
侍卫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匣子,贺灵看着有几分熟悉:“这是……”
“贺小姐第一次来主子书房时,落下的。”
贺灵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印,整体由一块极其冰透的岫玉雕刻成的,上头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小姑娘,微微歪着头坐在印上,面上的笑容天真诚挚。
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初裴远章在信中提到过的,在殊州寻到一块上好的岫玉,清透如溪水一般,雕刻成小印很合适,甚至画上了几副小图让她选,想要雕刻成什么样。
当时画的花样就已经十分可爱,没想到成品竟然也这般漂亮,她当时,怎么就放下了呢。
“多谢你。”贺灵收下小印。
侍卫摇头:“不必,虽然这样说,可能有悖主子的想法,但是还请贺小姐,偶尔也能想一想主子。毕竟主子,很少这般用心地对待一位女子。”
贺灵看着匣子上的花纹:“我知晓了。”
侍卫作揖,目送贺灵离开院落。
一直到太阳西斜,贺灵才跟着景阳离开国公府。
马车上,长公主疲惫地按了按太阳xue,余光中见贺灵捧着个小匣子,出神地看着。
“这是什么?”
贺灵道:“一些小玩意罢了。”
贺灵今日的行踪长公主也清楚,狂亲贺灵哪次从裴府回来,不带上些裴远章送去的小玩意,今日手上拿的左右也不过那些。
想到裴远章,又不由得想起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忍不住头疼。
景阳自然清楚老夫人的打算,如今裴远章不在了,首要的是要保住国公府的声名,裴家是没有能越得过裴远章的同辈后辈,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外找一份助力。
自然而然的,老夫人就把主意打到贺灵的身上,再用不了多少时日,贺灵就会被封为郡主,有贺成州和她照应着,国公府自然不会落下去。
就像当年,裴先逝世,方时素不顾反对,同裴先的牌位成婚,借用方家之势,保住了裴家。
这样利用贺灵,景阳自然有些气闷,她看中裴远章,看中的是裴远章这个人的以后,他的秉性,如今人都不在了,国公府于她有什么用处,于贺灵又有什么裨益?
原先还看她女儿不上,如今却把算盘打到贺灵身上,她也不想见到这些人如意。
贺灵的婚事,景阳揉按的力道加重几分,姑且再往后放一放吧。
本以为今年,贺灵的婚事就能定下,好端端的,又要往后拖延不少。
景阳摇了摇头,对眼前的情形并不认同。
“这段时日,也不必常常来国公府上。”
贺灵攥着匣子的手收紧:“可是方姨母那。”
景阳看着贺灵:“别小瞧她,当初裴先走得更突然,她一个人接下国公府,不一样把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眼下也算不得什么。”
“还有你。”景阳抽出丝帕,压在贺灵眼睛上,“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平日也不见你多喜欢远章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