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重
严温被他瞪了,转头告状,将窟窿捅得比天大,添油加醋:“你是没见过你师尊之前,还要能折腾,有一次脖颈受伤,瞒都瞒不住,抹了好几个月的药。”
这桩事的往来因果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彼时齐榭还不在上界,自然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甚至从坐垫上弹起来,双手撑着桌板,就要来看他后脖伤口的遗迹。
诏丘还不能动,被钻空子扒了一下,后颈发痒,忍不住瑟缩,避开他还要细探的手:“你别听你师叔胡说,那是我练一个阵,被阵法灵气冲了才出的毛病,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严温点头:“是是是,练器阵,练得神魂动荡了被长老灌了一堆药,小事而已。”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重,听得齐榭的眼神愈发古怪,诏丘忍不住揍他一拳:“会不会说话?”
肩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将衣裳拢好,故作严肃地向前一凑,问齐榭:“你信我还是信他?”
齐榭来回环顾,没吭声。
前面那道伤确实已经历时良久,早被医治好了,后一道却是新伤,他盯着抹的药。
所以实则齐榭谁也没信,只信自己,天天跑来查验这伤口的疗愈进程。
他晓得两人还是会在晚上练剑,彼时他上界不久,自己都时不时抱着药碗,最多的功课就是窝在书室里看书,或是坐在山门石阶前托着腮认人,远不到可以跟着出去练剑的地步。
修行之事多大开大合,劳动筋骨,抹药一般是在练剑之后。他就等着两人开小灶回来,再趁着诏丘未休憩,从门缝溜进来扒着看一眼,也就安心了。
修行多年,诏丘受过的伤实在数不胜数,其中一大半都归功于他折腾自己,严温虽然没辙,但总替他瞒着,嘴上抱怨得厉害,背地里也会拜托闻理座下的医修弟子配温和合宜的药,再每天给他抹。
但不晓得为何,他们能瞒闻理甚至闻端,却总是瞒不了齐榭,到最后,连之前的老底都被抖搂干净。
齐榭不会像严温一般数落,更不告状,但督察尤其严,也不说话,故作威严盯着两人来来回回收拾好一切,颔首就走。
这些,尚算是轻巧。
但他记得自己其实受过一次重伤。
那应当是深秋,只是凌空山实在太高,山巅已然一片苍冷,早早飘起了雪。
莫浮派的梨树秃得很彻底,全然不同于下界的诸多草植还带着半分郁葱,显得这里冷得过分,人声过境,总是被山风吹散,碎着融进旷远的群山重重。
诏丘被搀回来的时候,莫浮派下了第一场雪。
他不得不躺在床上,脖颈被缠上白布,里面厚厚一层药膏又辣又烫,身边一大碗汤剂等着,动弹不得。
这种时候,任何人的探望都变得理所应当,齐榭不用挂念着他的伤还怕被人发现,一日三餐定点来,有时是和严温一起,有时是自己。
一进门,深色的眼瞳就定在他身上,因为走得快,衣摆总是被远远甩在后面,直到他在诏丘床前顿住脚,才迟一步地飘过来,落下,带着被含化的一点冷意。
那时他已然很高了,虽然总是欠着诏丘小几寸,但一躺一站,还是很容易让人感到落差。
所以进门之后,他会落脚床榻一侧,借着屋内炉火烤暖和,再蹲下来,劈头盖脸一句:“师尊,你好了吗?”
诏丘扭头尚且艰难,被他质问得发笑,然一笑牵扯伤口,更是折磨:“你说呢?”
自从有了师门底气,齐榭就又是一副少爷性子,修行时还好,会将他们当作正儿八经的尊长,礼数规制样样不落。
诏丘秉性里带着点混不吝,对亲近之人可谓毫无架子,又因为丢脸丢惯了,反而不忌,什么话都能听,什么话都能接。
齐榭终日和他擡头不见低头见,实在很难不被陶染,不干正事的时候就少有顾忌那些死板的礼制,怎么自在怎么来,凡事都带着点“请你谢主隆恩”的意思。
但因为点到即止,并没有真的逾越,又有严温拉着,很多时候放肆到一半,又折转回规矩,靠坐在他床边,低声问一句:“师尊,等你好了,教我剑招行不行?”
诏丘就说:“行。”
少年的背影挺拔,带着抽节的独有清瘦,扭转上身看过来的时候总爱撑着床沿,指节突出的一双手顶着雕花的床架,修长又漂亮。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眼睑叠起,眼尾上挑,齐榭就会笑着转回去,支着手陪他坐一会儿。
可能没了这个当师尊的作伴,练剑有些无聊,也可能是严温开始着手学处理门派的一应事务,顾不上他,养伤的后半程,总是齐榭一个人来。
那天他穿着蓝色的弟子袍,但没有佩戴任何坠饰,身外裹了一件披风,静坐神游的时候,披风挂在木施上染着热气。
炉火爆了炭灰,噼啪一声。
诏丘躺得实在久,猜不到外面是什么样子,问他:“外面是不是很冷?”
齐榭说:“是,凌空山落雪本就早,今年的雪尤其大些,掌门都说了,冬日可以晚起半个时辰,算是藏休。”
诏丘说:“秋收冬藏,是这么个理。”
虽则因为重伤,他本就不用修行,但听了这道掌门令,心口的愧疚减缓了些,齐榭不说话,屋内一时静谧,他越躺越昏沉。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本踏得重,但不知怎么就轻了,像是突然被拉远,隔了虚茫的一层。
身上一重,像是被压了什么东西,诏丘在发昏的当口努力挑着眼皮扫了一眼,发现是齐榭怕自己冷,搁了一件披风上来。
摆沿松松滑落一些,他就在床尾处,躬身轻轻拎着,手臂擡落的间隙里,披风就被铺上来。
闻理长老制香也是一绝,因为不好浪费他的手艺,门内弟子尽皆有熏香和香囊。
许多弟子的味道相似,但诏丘一类算是得了偏爱,拥有的熏香是独一份,齐榭亦然。
不同于闻端闻理偏爱松冷一点的味调,齐榭向闻理讨要的,反而是极其和煦的一味香,若要细嗅,倒很像被冬日映照后的浮月殿殿顶,积雪半化半累,顺着屋檐淌下来,絮絮堆叠。
若是屋内支起暖炉,这些东西被烤化成水,甚至会沾染炉底的炭土和药渣味。
诏丘曾问,用了这么多冬日才有的碎物,怎会有如此味道?
齐榭答:“不知道。”
因为太过于独特,诏丘在屋内沉眠转醒,偶尔嗅得屋内残存的香气,就能辨得是谁来过了。
梦境入得太深,神魂不稳。
诏丘浑浑噩噩间见到了许多场景,不过大多是人迹往来,踩踏簌簌,而他总是躺着。
可能是这些人太过纷杂,身影模糊,带出虚影,连他所在的床榻,都被扯出一道虚茫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