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要佟立修多说一点,他总能给出点解方,免绝后患,也算为他积福了。
佟立修并非不通人情,不晓人性,相反,他恐怕还极擅长此事,毕竟按照他和佟立远互掐的程度,后者稍稍动些手脚,或是拿着他出格不羁的罪证向尊长一告,说他身为首徒私德不修,不顾清名,贪恋享乐,未立典范,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各派对亲传的严苛都放在明面上,一是为门派培养可堪大任的晚辈,二是在同辈弟子中树个典范,张扬这一任尊长教导弟子的恩威,以示德行和本事。佟立修若是让他师尊不满过甚,届时他亲传的身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何论坐稳首徒高位。
但诏丘瞧了几年,这厮依然在这个位置上撒欢,现下更是升天,已然在掌门位上放肆了。
所以他难得宽容且善良,多问了一句:“近些年,你有干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么?”
其实他说的比较委婉,毕竟佟立修做事,若要说不太好,少说也是硌硬人三天起步。
后者深谙此理,更对自己的德行了如指掌,坦诚得不能再坦诚:“没有啊!”
他蹙着眉,茫然间还有一丝郁闷:“我为了和他缓和关系,还时不时讨好呢。”
讨好这个词,用在佟立修身上,其实蛮稀奇。
他看着招惹人颇多,手段层出不穷,但大多掐着分寸的,即便偶尔出格,惹出的祸端也在自己,和对方的接受程度以内,是以这个仇恨,也多似小打小闹,并没有到不可化解的地步。
譬如他招惹诏丘,其实也不是个大事,至于为何被一怼再怼,多半归结于诏丘自己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拿他练手,且打秋风而已。
无论喜怒,佟立修的招惹,都是平视的。
所以诏丘也跟着纳闷。
但他还没有琢磨出什么办法,又听得佟立修细说:“我就是给他送一些东西,灵植灵宠,一些有趣的符纸和法器,漂亮的姑娘之类的。”
他说话总是懒洋洋的,一手抱胸,另一手就习惯使然地撑着下颔,因为姿势随意,说出来的话也是失之正经,每每带了笑意,像是在说什么随口的玩笑话。
但诏丘眼皮一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前面都还好。
他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在空中抖了抖,眼睛被眯得狭长:“送什么?”
佟立修一板一眼,连语气都不换,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的:“漂亮姑娘啊?”
诏丘送过去的眼神复杂难辨。
佟立修还好心补充了一下:“也不止,我摸不清他的喜好,偶尔也送个漂亮的男子过去。”
那一口气是彻底上不来了。
诏丘心口一梗,不能更利落地转过身,齐榭一直看着他,自然瞧得清楚诸多神色变化,快步上前,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抚上了他的脊背。
五指微张,但并不发力,只隔着雪白长发和层叠布料一下又一下为他顺气。
给佟立远送男人?
佟立远?男人?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要命的搭配,佟立修竟然能想出来,甚至还能做出来,不是一般的……
有病。
这俩师兄弟都不是正常人。
出于嫌弃、不忍直视、待久了瘆得慌等诸多原因,诏丘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也顾不上端着自己什么“波澜不惊面不改色”的架子了,毫不避讳地一口气往一旁挪了五步。
因为这个动作需得稍稍挺直身板,齐榭发力不重,这点变化足以让他的手顺着脊背滑下来。
后者本就是为安抚他才伸的手,如此直接的避让,可以称得上在躲,本意是冲着佟立修,却像是给背后那只手也一并打了连坐,就在后心口某处轻微的按压感消失的一瞬,齐榭愣了一下。
据实论,诏丘背后绝没有长眼睛,但这一瞬的愣怔有些明显,于是在忙不叠和佟立修划清界限的当口,他自己都没站稳,就循了个大概位置,摸索着抓住了齐榭的手腕。
毕竟是乱抓,最开始的摸寻出了点问题,他先是抓到齐榭的手指,然后才顺着同样的方位找到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很难说明他是抱着什么心情去做的这桩事,反正等齐榭缓过神,诏丘的手已然松了,转而双手抱臂,修长的十指各自搭着两侧的上臂,松落的力道将那里的蓝色衣料按压下去,柔软的衣裳从他指缝探出来一点,正衬着匀称的指骨。
而无意识做出种种行迹的人松了一口气,心下松懈,闭了闭眼。
到这时,他们师徒二人和佟立修隔着颇为可观的一段距离,夜风呼灌,正好从这个豁口穿行,又一路执拗奔到最前,吹打了一片灯笼。
街边灯要想照到街心本就困难,诏丘还挪了这么远,便显得他整个人都被拢在朦胧又幽沉的夜色里。
佟立修被吹得一个激灵,低头望了自己身上质地柔软但委实不避寒的绿袍,再抱着满腔不解盯了裹得严严实实的诏丘一眼,心头就不平衡了:“你走那么远干什么?我一个人冷飕飕的。”
因为这好死不死的距离,他这句话,半说半喊,很没有君子之风,诏丘却听得幸灾乐祸:“不想离你太近。”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还挤着齐榭,又往一侧挪了挪,这下,是彻底杵在街道正中,当两个镇街吉祥物了。
夜色下沉,初入子时,周遭百里恐怕都找不出能有他们这般闲情逸致的夜猫子,是以两人这一站,就突兀得很明显。
偏偏有人不想挪,越站越开心。
佟立修瞅着这架势,再有变动,他就只能用吼的了,不禁截停:“你们若是走了,没人陪我破阵,很容易受伤的。”
无边夜色中,两道身影中的某一道恍然一动,像是拢袖,蓦然垂首,指弯抵着嘴唇笑了一声。
其实他没开神识,这偏头一瞧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辨不出具体样貌,那两人站得定,乍然一看,很有出双入对的清拔意味,像极了皮影戏中压着大轴出来的角,身姿轶群,隐隐绰绰,恍若剪影。
只可惜,毫无由头的慨然才冒出一个尖,就被某个煞风景的人杀回去了。
煞风景的姓诏名丘字长溟,一开口就是一句挤兑:“凭你的修为,破不了三个阵么?”
其实他想说的是凭你一个掌门,临了改了话头,只用了个代称。
但这和点名道姓没有区别,佟立修脸皮厚,为了留下他们无有不认,当即“嗯”了一声,“就当心疼我孤家寡人,人单力微,两位,回来么?”
其实街正中才是风最大的,诏丘已然打算动了,听得这一句,反而在原地顿了顿。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趁着某人看不见对他翻白眼。
虽说,佟立修如今只是挂着名,没有实权,但修为一事,其实和权柄一类不划等,且看他被找茬不是一两天,而是十多年,少说也解决过千八百件诡事了,完全不需外人帮忙。
但他已然开口,诏丘并不是给了台阶也不下的,拖着衣袍慢吞吞往这边走,伸手虚挡了又一轮夜风:“话说,这并不和我相干,怎么也轮不到我出手才是。”
灵奴是缠着他不错,但根由在佟立修身上,若他将两个玉棋子丢回去,脱了这层干系,将烂摊子悉数交还,佟立修也没有道理非要人作陪。
又不是诏丘自己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