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从正不理门中事已久,太山派一半交给他的大弟子褚阳管,一半则分给各个能干的长老,他算是避让俗世好几年,但这并不意味着从前那些雷霆手段都是虚的。
据诏丘所知,褚从正莅位一年便大刀阔斧改订了门规,改换下界络点,甚至亲自踢走了门内一批混吃等死的弟子,将大权全部拢在手里,一令出,死不悔改,亦无人敢不从。
闻端初登掌门宝座时,遇到大事甚至曾向他询问对策,可见如今这位挂名掌门,从来不是个花架子。
久不见他这般沉肃模样,即便是亲传云见山都有点杵,枉论诏丘和诸多外人。
他短短一句:“让他自己说。”
多嘴的弟子就夹着尾巴站了回去。
所幸,褚从正并不是诏丘的正属,因为闻端在此,他自然是要站在自家师尊后面的,便规规矩矩走了过去。
那位被质问的弟子似乎真被吓狠了,在褚从正面前不敢造一点次,好像刚才出手伤人咄咄斥骂的不是他自己,哆哆嗦嗦老老实实说完了前因后果,缩成了鹌鹑。
在褚从正无声思量该如何处置的当口,闻端淡淡道:“褚掌门。”
褚从正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微微颔首,任他带着诏丘走了。
踏出房门,那种不见行迹但无处不在的威压才稍稍消减了一些,诏丘很想长吁一口气,但不敢,因为身前这位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不比屋内那位好说话。
佟立修本是来收拾残局,但既有人镇场子,他也就识趣跟着出来了。
闻端淡然,开口端得是一派冷静,却并不是问自家弟子:“立修,是有什么想说的?”
诏丘和佟立修待在一处,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十分诧异自家师尊为何会有此问,佟立修已然旁若无人的答话:“之前下界疫症扩散,却不为上界所知,想必是有人捣鬼,里面那个……”
他没说里面那个如何,也没给出什么怀疑的理由,甚至话说了半截就恭敬揖了一礼,不作声了。
闻端道:“辛苦。”
他再答一声:“弟子本分。”然后朝诏丘扫了一眼,折转而去。
诏丘蓦然悟出一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的意思,闻端已然回头。
他将诏丘浑身扫了两遍,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反正眼神松和了些,问他:“长洐何在?”
诏丘的这位师尊,说话就是这样的调调,能简短就绝不废话,高深莫测的同时还十分扼要,往往一句见血,根本不给任何人琢磨他语气和思量的机会。
且他语气总是很淡,但越是如此,威压反而越甚,诏丘这个亲传在他手下已经混了好几年,岂有不知之理?听了这短短四字,心里一个咯噔。
他不知道。
心虚的样子太过明显,且即便他装得好,自家师尊就是自家师尊,对他了然何止如指掌,眉梢稍稍一擡:“去寻。”
诏丘得了令要往疫人居处拐,临走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折返躬问:“师尊,褚师兄他……”
他不是很想用“死没死”这样的说辞,词句犹豫,闻端眼风一扫,终于温和了些:“放心。”
就这二字,便可让他松一大口气了,喜色爬上眉梢,诏丘连行礼都忘了,单手捏着衣袖就去寻严温。
他的小师弟不在疫地,诏丘就要去修士居舍寻,半路正好和人碰了个照面,一手搂过严温的肩膀:“走走走,你一定想不到是谁来了。”
严温说:“师尊和褚掌门,我知道的。”
诏丘问:“你怎么知道?”
严温道:“我听其他弟子说了,本就是要来寻你,看来此番是有大事?”
诏丘心道真是不巧,两拨人各找各的,竟然还凑得正好。
但将他们几个聚在一起绝不可能是为了叙旧,诏丘被他拖拽着,步履匆匆:“那褚师兄没事你也知道了?”
严温道:“性命无忧,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诏丘忙问:“什么意思?”
师尊不是已然说了他无事吗?
严温拉着他边走边叹:“褚师兄自从染疫后,便被下令不许操劳,被一干弟子死死扣在床榻上,一步都不许迈,褚掌门和师尊自然是使劲浑身解数替他延续性命,也日日看着,但总有疏漏的时候。”
他想起点不好的事情,眉目间全是不忍回首:“你知道褚师兄曾拿自己试药吧?”
诏丘心道不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他还要拿自己当靶子吗?”
严温沉重地点点头。
褚阳染疫颇早,因为某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可治三日疫的药对他没有效果。又一直没得解方,病症发作起来尤其快,不过三日,他便缠绵病榻。
褚掌门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且因为寻配解方的事情一直是他在办,自然清楚他不会放过自己。
但浑浑噩噩到有一半时日神志不清的褚阳一开始没机会对自己下手。
符咒,音器,汤药,凡是能续命的都被用上了,他日日受着这些,头疼也无可奈何。
褚从正盯了他几天,没盯出什么异常,亦不能不顾掌门之责,看他就逐渐松和了些。
各家弟子除去守着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是以他还是找到了空子。
在某个惊醒的当口,昏沉大半日的褚阳踩着绵软的步子下床,发觉正好是夜间,无人来扰。
他便没支灯,从柜子里摸出来自己早先悄悄留下来的药材和一应器具,摸索嗅嗅,给自己配成一方药灌了下去。
第一方药自然是没用的,他便不停的试,
第二方……
第三方……
他身子不好是幼年落下的毛病,根治需得徐徐图之,褚掌门好不容易寻到了办法,监看着他喝了十多年药,这些年才稍有好转,不至于要夺人性命了。
却不想他治疫的法子无所顾忌,且因为神思多少混沌,配得很杂,有几味药恰巧和压制他自身病症的方子相冲,让他受了大罪。
没人能比他自己了解自己,于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他竟然生生瞒了下来,白日里软磨硬泡,让人给他拿医书,夜里就继续折腾自己。
直到近些日子,他本在喝粥续命,却猛的呕出一口血来,直接晕了过去。
听说褚掌门从他私密柜子里搜出药渣时,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很难说是恼怒还是痛心,虽然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没有什么重话,但连三道的禁制一落,褚掌门生气一事,传得要多远有多远,那之后半月,除了闻端,谁也不敢近他的身,连不得不见礼,一声“掌门”之后,都尽量装死保命。
然则这没完,褚阳这个人是见到了棺材都不落泪的死性子,拗得很,办法多得出奇,全然不同平日里的规矩死板。
他爹都被气出难得的红尘喜怒气了,他却不回头,说好听点,这也是一种本事,毕竟脾性清奇的修士往往要修为了得才能保下小命,不至于被仇家杀死。且他上瞒下欺还要苦苦研究,也能被称赞一句“一腔悲悯,志性了得”。
只是,这样的执拗在医修中吃香,对于一干认为爱惜性命最重的旁人来说,就是大大的不值得。
有人说,那夜他穿着纯白的里衣,身上还缠着止血的白布,一头长发披散,眼圈青黑,手里死死拽着一张纸,鞋袜不穿,每两步便吐一口血,吐得一条长廊都是丝缕滩流的血痕,跌跌撞撞跑出来,把巡夜弟子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路奔到褚从正房前,被喉口血液呛得哽咽了一下,大声道:“父亲,我解出来了!父亲!”
然后再度晕倒,至今没转醒。
严温说完这些,眉头深深锁在一起。
诏丘听出一身冷汗,追问:“所以他到底有没有事?那个解方有没有用?”
严温好歹松了一口气:“人没事,药方,算是有用的。”
诏丘道:“什么叫算是?”
严温也是在褚掌门下侍那里待了一会儿,听得寥寥一耳朵,又被一个从齐府来,恰巧知晓内情的小弟子添油加醋一番才知道更细,现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理解对。
“药方是对的,有用,这已经很厉害了,但治的是百年前那场化骨病,不是如今这场,褚师兄身上的红斑已经开始退了,这还归功于他平日折腾自己……”
他们走了一会儿,现下已经到了居舍,里面必然有两位尊长等着。严温不禁放低了声音,“至于其他人,恐怕要问望云宗那位。”
对于他说的是谁,诏丘心如明镜。
不堪其扰地闭了闭眼,诏丘颇有些烦躁,但因为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强装无事,踏入门槛,正好听到云见山一句:“云见聪不能死。”
诏丘和严温对视一眼,选择简单行礼后装不存在。
云见山对面正是褚从正,前者神色焦灼:“师尊,弟子并不是心软。”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纠结,片刻后豁出去道,“弟子挖过云见聪同党的尸首,在他身上发现了灭生的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