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教训的是。”
卞裕和冷梦云一道侍奉皇后回寝殿。
这个冬天比意料中漫长,到二月末,竟仍飞雪,春天迟迟未来,皇后却病了。
她以前身子就不大好,这一病缠绵病榻。
圣人忧愁,亦急坏冷梦云。虽有宫人照料,冷梦云却仍从和云宫搬来皇后宫中,亲在床前侍疾。
皇后的情况却一日比一日糟糕。
冷梦云心里压着事,却不敢在皇后面前表露,只说母后快好了,只露欢笑。
宫里好像总压着一块黑云,只有去看望琉璃时,她才能缓口气。
那一处私宅,竟成避风港。
只是每回去都会碰到卞裕。
他来得也很频繁,圣人忧心皇后,也连带着病倒,如今太子监国,卞裕少眠,人亦憔悴。
私宅里,两人乌青眼圈对乌青眼圈,良久,冷梦云勾唇一笑。
卞裕也笑开去。
两人默契地没再斗嘴,高高兴兴陪琉璃完,等出了宅院回宫,同敛笑容。
一个只专心孝顺母亲,另一个心系家国。
如此过了一年,皇后身子渐渐好转,冷梦云计划天再暖些,到五月份,就能陪皇后去京郊散心了。
却于某日,皇后病情毫无预兆急转直下。
冷梦云心急如焚却不能表露,积郁成山,沉沉压在心中。去见琉璃,小孩呀呀学走,扑向冷梦云,她本能张臂抱住,嘴角勉力提了几次,却难旋笑颜。
琉璃咯咯笑了起来,虽在冷梦云怀中,肉手却向后伸去。冷梦云回头一望,见琉璃是去找卞裕。而卞裕在后头勾着琉璃的手指,笑逐颜开。
冷梦云将琉璃放下,任她同卞裕玩耍,一大一小笑声不断。冷梦云见卞裕脸上一点忧愁没有,不知怎地心中不快,出口道:“皇兄这么喜欢小孩,不如让我皇嫂也生一个?”
卞裕的笑骤地僵住。
良久,他沉着嗓子反问:“你很着急这件事?”
冷梦云心底的气缓缓往上升,呛声话刚要讲出口,就听卞裕低低续道:“昨日你去煎药的时候,母后也说了这样的话。”
昨日卞裕探望皇后,后半截冷梦云亲自去煎药,留下卞裕与皇后独处。此时此刻听他这样说,她瞬间旁的气都没了,只思虑母后身体,两行泪不受控淌下来。
止不住,却越流心里越松气,畅快不少。
卞裕压低下巴去对她的眼,也禁不住眼眶微红。
她哭出声,两人本就离得近,往前一点,就贴上卞裕胸膛。
卞裕僵了少倾,擡起一双杵得直直的胳膊将她搂住。
他低头看着怀中抽泣的她,生出浓烈的,想要吻她的念头,但是不能。
是年中秋宴上,圣人开口给卞裕指了两位侧妃。
卞裕行礼谢恩,垂首顺意。
在场每一个人都知晓原因——太子妃邹文君一直无所出,却心照不宣。
冷梦云睹着卞裕反应,眼皮跳了下,有些吃惊。
他不是要和邹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接旨时竟没有任何抗拒犹疑,甚至从他脸上读不出半分不甘。
但还不等卞裕重回座位,她就自个想通了。
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专于一女的男人。
她的亲生父亲是好名声,不曾纳过妾的帝师,但母后是续弦,帝师在之前还曾有过一位青梅竹马的原配。
圣人也痴爱母后,却还有别的嫔妃,三宫六院。
而卞裕将来是要当圣人的。
刮起一阵秋风。
冷梦云旋即不再想卞裕,蹙眉望向皇后——母后不能吹风。
日日侍疾,心弦又绷得紧,在这年秋去冬来时,冷梦云不慎着凉,发起烧来。
眼前昏天暗地,不得不卧床养病。
圣人来探望,卞裕也来过,连皇后都强撑病体过来了一趟。冷梦云面色虚浮,却仍笑着说没事。
体热白日里退下去,夜里迷迷糊糊又烧起来。
她渴得很,正要唤宫人,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着了夜行的黑衣,几难分辨。
她怕自己烧糊涂了,人在梦中,掐了自己一下,疼。
那人伸手来拦她,也出声:“别掐,疼。”
冷梦云挑了挑眉毛,努力分辨回忆,是游在云的声音,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游在云柔声笑道,伸出一半的手重缩回去。
冷梦云睁大眼,望着夜里模糊的五官轮廓:“你是从淮西来的吗?”
“从濠州。”
“好远啊……”她竟将心中所想呢喃出口。
“不远。”游在云的语气总是很温柔,她也是认识了他,才晓得一个人声音里能藏着笑意,“要快点好起来。”
“我会很快好的。不是大病,就是变天着凉了。”她想,自己应该是侍奉母后操劳过度了,忽记起游在云母亲身体也不好,便客套道:“对了,侯夫人还好吗?”
“我娘近来很好。”游在云笑笑,“前些年她身子不大好,我照料时也累得病了一场。”
被说破,冷梦云轻轻笑起来,游在云也望着她笑。
冷梦云眯眼:“但你现在都好起来了。”
“哪有那么好。”游在云便和她说,族里千余子弟,尾大不掉,各房勾心斗角,更有些不省心的纨绔,嗜赌成瘾,把家祠里的东西都偷出去卖了。
他说游家像是座内里被挖空的山,摇摇欲塌,也不知道自己救不救得起来。
“游公子。”冷梦云唤他,而她一唤,游在云就专注盯着她的眼睛笑,“《荀子》有言,‘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只要有你在,游家一定会重新兴旺起来。”
幽幽夜里,游在云借着一线月光瞧见冷梦云嘴角翘起,在鼓励他时她在笑。
她说请不要灰心丧气。
游在云五官偏柔和,却忽在这一刻,在黑暗里英挺起来,尤其一双俊眸骤亮星彩,耳根微泛薄红。
他嗫嚅,有许多话要同冷梦云剖析,却听冷梦云续道:“你是要当家主的人,兴旺发达,全系一身,而我已在菩萨面前发愿,将一心一意侍奉母后,年年岁岁拖着,恐怕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游在云的神情黯下来。
冷梦云咬唇:“不如你退——”
游在云眸子里还剩的一点幽光晃了晃,突然打断道:“其实你喜欢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