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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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寒夜,月晦星明。
公主府的地龙烧得暖融融,丽阳赤脚踩在地面也不觉凉,但梁彻依旧蹲下,擡起丽阳的脚,将一张狐裘毯垫在她脚下。
丽阳用脚捋了捋毛,不置可否。
梁彻轻低道:“数九寒冬,还是莫贪凉。”
丽阳晲一眼盘膝坐地的梁彻,没关心他。
梁彻已经逐渐习惯,默然看向小红炉,用旁边的金钗捣炭火,丽阳拾起炉上的酒壶,对嘴抿了一口,仰头看天,盯半晌。
她刚才也在看,梁彻好奇,凑过来也仰头,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殿下在看什么?”
“看太白金星。”丽阳笑答。
她刚才确实在仰观太白守奎,镇星中犯明堂,但这会却不是,苍穹中的主角已经变成了岁星和辰星。
真是高兴呀,辰星守毕,其国易主,岁星守太微,女主天下。
梁彻见她笑容满面,嘴角也跟着扬起:“太白金星这么亮,一定有好事发生。”
丽阳瞟他:“你也会观星?”
“不大懂。”梁彻说实话,但还是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博识一点,“不过我知道,孛星、拂星、扫星、慧星这四颗不好,其它……应该都是好星星。”
丽阳耸肩笑了笑,擡手抚上梁彻的脸:“对,就是这样。”
梁彻仰头对视,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她看着少年的样子,想起记忆里另外一个少年,那时喜欢是真,愿意和他成亲也是真,甚至千辛万苦,忤逆了父皇求来。
可她那时不想要孩子也是真,才十七、八岁,不想身形走样,更不愿被拘束。
丽阳至今都不能理解,为何莫白羽会因为几碗避子汤怄那么大的气。
且她那时也没背叛他,和其他几位世家子弟走得近单纯是为了笼络人心。
没想到莫白羽竟然自裁了,还说什么死生不复相见。他怎么能那么狠心?
丽阳觉得酸涩,指腹碾摩梁彻脸颊,他那么狠心,她却依然念着他,这么多年还在寻找他的眉眼,连他教的观星也牢牢记得……
梁彻感觉到丽阳指腹越来越烫,眼神也越来越炙热,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轻轻喘息一声。丽阳却把他一踢,令其跪倒,她自己则坐上贵妃椅,饮酒观星——今夜她要等一极其重要的回报,无心欢乐。
天上的太白星,依旧绕着奎宿来来回回。
相府,准备来说现在只能叫蔺府,蔺昭和公孙明此时方才走完暗道,转上地面,夜幕黢黑,与暗道无异。好在蔺昭已经习惯幽暗中视物,步履从容,反倒是无意一擡首,被星星刺了眼,阖上眼皮,须臾方睁。
公孙随之望去,呢喃:“太白守奎,镇星中犯。”
蔺昭低低嗯了一声,卞裕该死了。
他和公孙前后脚进入室内,蔺府在南,公主府居西,从室内望去,皆只能瞧见半边天空,另外半边挡住不见。所以蔺昭和公孙回身锁门时,只能望见慧孛干犯相星和帝座,不见太微。
慧孛干犯,天下大乱。
他今日又整整十二个时辰皆待在黑暗里,但他的天明快等到了。
蔺昭收回目光,注视公孙插栓:“那边如何了?”
公孙转半个身子,拱手:“主公放心,俱已安排妥当。”
“嗯。”蔺昭淡淡道,“等天明回报吧。”
与此同时,巍巍禁宫里的和云宫,亦能观星。
更有甚者,只要登上西南角的观星台,就能将周天三百六十五星辰尽揽无遗,大星光射,小星若沸。
但圣人哄了皇后睡着,蹑手蹑脚出来,站到殿外空旷处,却一颗星星也没看。
圣人从来不信星象,只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圣人转到旁边的偏殿,张公公和几位小公公猫腰跟着,明明没发声响,圣人却仍指放唇上,用比微风还弱的声音叮嘱:“不要吵到皇后。”
她睡眠浅,醒了总要坐上半个时辰才能再入睡,隔天就两眼青青,精神不振,圣人心疼,实不愿见。
几位公公在外合力关闭殿门,怕什么来什么,最后木门还是发出“吱”的一声,响老鼠叫。
莫说外面的内侍心惊胆战,殿里张公公也大气不敢出。
圣人径直往上首坐定,神色莫辨。
良久,圣人敲了下桌案:“茶呢?”
张公公一路小跑上前,先劝:“陛下,这时候不早,还是别喝了吧,不然睡不着。”
“无妨,你且沏着。”圣人淡道,比起茶水,卞如玉更让他放心不下。圣人想着卞如玉选妃没来,小两口通过一桩考研,这些日子再过一桩,到明年,他心里的石头就能彻底落地了。
到时候睡也好,长眠也好,都没有牵挂。
圣人终究翘了翘嘴角,难掩笑意。
张公公觑见,却不敢吱声,埋头给圣人沏茶:“殿下,小心烫。”
圣人颔首,等茶渐凉。
四面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光进来,长明灯无风不晃,静得仅闻滴漏声。
张公公觉喘不上气,忍不住深吸一口,圣人看来,张公公讪道:“那边都封上了,还得等一会才有回信。”
圣人垂眼,晓得张公公在惧什么,惧他太无情,但是没办法,任是帝王也难免偏心。欲成大事,必有取舍,为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但这些话圣人不会同张公公说,一个奴才不配听他的教诲。如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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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府,正堂。
吴王一手叉腰,一手按剑,来回踱步,靴子蹭蹭响,外头一声鸦叫,擡首望去,树影星光,晃得他心神不宁。
吴王询问身边吊梢眼内侍:“本王是不是不该约在府里?”
声音里仍携着怒气,但鲜少见的没用吼,是正常说话。
内侍欲答,却不急吴王嘴快,又问一遍:“本王是不是不该约在府里?”
今日殿上被太子驳面,他血冲脑门,耳震嗡嗡,若不是边上沈将军强行按住,早就殿内拔刀,大杀四方。
杀太子,杀九弟,连那沈将军也要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吴王以赔罪为由,约太子府中一聚。
只待太子来就除之。
吴王胸腔内仿佛埋了许多轰天雷,一直气势汹汹,憋着想炸,直到这会吹了凉风,才些许悔惧:自己是不是冲动了?杀太子不该约在自家府里?
“本王是不是应该约他去京郊?”吴王向内侍询问答案。如此,杀完太子方能不认账。
吊梢眼内侍眸光亮着,附耳道:“没了太子,陛下便只能仰仗您,到时纵有错处,亦会宽恕。殿下何惧。”
吴王一想:也对,七弟傻九弟残,太子一死,实际只剩自己一个中用的,到时候父皇纵算生气,也不得不纵容自己,不然大业谁继?
吴王哈哈大笑,这一笑不仅起了雄心壮志,且把前几回太子跟自己对着干的事也翻出来。最过分一回,他就街上打死个家奴,太子竟告去父皇那里。
吴王叉腰狞笑,淡得几不可见的眉毛飞入鬓角,:“事不过三,他起码惹本王八回了次,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
还有,再早前,被圈禁也是因为太子查案,吴王觉得自己就炸了几个轰天雷,太子竟栽赃至此,害他圈禁时粗茶淡饭,酒喝完了也没得送,妓子也没法招……吴王忿忿,若火燎原,若洪水滔天,咬牙切齿:“此仇不报——枉为人。”
“尔等愿为殿下报仇!”后头有人低低囔了句。
吴王和内侍前后回身看,是织金屏风后的某一位刀斧手发声。
内侍立马呵斥:“去!有你说话的份!”
吴王亦恼,握刀柄要砍这多嘴的,那刀斧手却转到屏风前,跪地磕头:“殿下恕罪、恕罪!”
吴王漠然,继续要砍他的脑袋。刀斧手瑟瑟道:“那太子欺人太甚,小的实在忍不住讲出来……”
吴王心道太子的确欺辱过甚,但手上杀习惯了,仍旧不停。
“殿下英雄神武,必是当世真龙。”
刀斧手话音落地,人头也落了地,吴王放声大笑,此言不差,他才是真龙。
“殿下,这、这马上人要来了……”内侍无措。
“清理一下不就行了么?”吴王不屑道,哐当一声,沾血的金刀落回刀鞘内,嘴角高高扬起,连一个最下贱的侍卫,都清楚他才是真龙。
吴王信心百倍,心底蠢蠢欲动,这一霎甚至觉得,杀完太子,别等老头子立储了,直接逼宫,今夜登极。
黑夜沉沉。
东市却仍灯火通明,忙年采买,各世家的仆从们在大小铺子里进进出出,公子们从酒楼出来,道别登车,人人脸上皆挂着笑。
四、五香车擦身而过。
当中样式最朴拙大气,车前挂俩方正灯笼那辆行得最缓,穿越东市,拐入右巷,往暗处后,马慢得像散步。
一只骨节纤长的手挑起车帘,车厢内太子面如冠玉,同车夫笑道:“玉阙,稍微快些,不要让吴王久候。”
赶车的随侍玉阙先哑口,少倾,赌气般拉住缰绳,彻底让车停下来。
太子依旧含笑。
玉阙似下了大决心,锵锵道:“殿下,您不能去!”
太子还是微笑,眉目如画,似乎一切他都知道,包括玉阙故意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