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刹,他忖出蔺昭在肖想什么,顿生不快。经过九曲桥,湖面上有鸭子,有涟漪,他不讲。等下桥,曲径通幽,再无它物,他缓缓看向蔺昭。蔺昭似有感应,亦侧首看来。卞如玉仰月唇一张一合,低道:“别惦记本王的婉婉。”
蔺昭心脏狠狠一缩,虽不形于色,心里却愤怒又难过。
往前,路越走越僻静,却冷不丁又出现一只府里豢养的灰鸭,闲庭信步。
蔺昭笑道:“野鸭可以从湖中上岸,鱼却不行,天差地别的二物,注定不能长久相伴。就像……殿下和她。”
卞如玉右手骤地抓紧扶手,要叱蔺昭大胆,转念却也一笑:“那蔺相就和婉婉是一类人了吗?”
蔺昭点头,自然,他们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最关键的,都是淮西人。
“那可惜了。”卞如玉朗声大笑,“磁石相同的两段永远相斥,反倒是迥异的两端深深相吸。”
很遗憾,和魏婉在一起的是他卞如玉。
蔺昭不再言语。
卞如玉春风满意,目送蔺昭远离楚王府,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从大门口调头,回偏殿找婉婉,轻哼小曲,却听一个不算陌生的尖声囔道:“九殿下,九殿下!”
卞如玉扭头,见内侍总管张公公气喘吁吁跑近:“九殿下,且等一等。”
卞如玉眺向张公公手上那道卷起来的明黄绢布。
“陛下圣旨,楚王卞如玉接旨。”张公公缓慢直起身,正要宣旨,却被卞如玉打断:“你直接说什么事。”
“这……陛下召九殿下去宫中选妃。”张公公不敢宣了,默默将圣旨往卞如玉手里一塞,撒丫子就跑。
“站住!”卞如玉呵道,然而张公公却一溜烟跑没了影。
卞如玉打开圣旨来看,除却之前名册上那些世家女,圣人又增选数位,凑成十数,擅作主张宣进宫办了选妃宴,等卞如玉去挑。
卞如玉擡手,似要将圣旨投掷地上。门前人来人往,阿土忙劝:“殿下。”
卞如玉没好气把圣旨往膝上一丢:“先回去。”
他到寝殿时,魏婉已自回偏殿了。卞如玉噎了一口,追去偏殿,进门魏婉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他。
本来应该客套一下,问问蔺昭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但眼下情形,没法问。
卞如玉也盯着魏婉,猜到她在想什么,撇撇嘴:“我把他送回去了。”又道,“这回我大度吧?”
阿土将轮椅推至魏婉身边就退出去了,带上殿门,卞如玉胳膊在扶手上搭了许久,才拿起圣旨:“喏,父皇让我选妃,我也没去。”
忽然觉得这圣旨也有点好处,可以邀功。
魏婉打开圣旨详阅,卞如玉就在她旁边啰里啰嗦:“咱们的三年之约一准作数。三年之后,要是你还愿意和我一处,咱们就挑个簪缨世家——”他想了想,朝中那帮老头子里,属沈顾行家世最好,且有把柄在婉婉手里,她住过去不怕被拿捏。
卞如玉手转椅轮,围着魏婉绕半圈,正面对她:“你觉着沈家怎么样?你就做沈顾行从外面找回来的嫡女儿,委屈住沈家上半年,等传制发册,我亲迎你过门做正妃。”
卞如玉脸色绯红:“从今往后侧妃、夫人……统统都没有!你就是我卞如玉唯一的女人。”
再然后,她想生就生,不生便罢。
她不是想离京吗?他腿不知道能不能好,不能治也随她去,访名山大川,浪迹天涯。
魏婉却旋即思及当今皇后和再早一点的佘皇后。若非司马告知,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们真实的籍贯、姓名。
见不得光,配不上天潢贵胄,于是不由分说给你换个身份,将一个人活生生捏成另外一个。
虽然嫁了,但下半辈子都不是自己。
她叫魏婉,一介草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魏婉抑不住生出一股气,且还有股自己知道,却不肯承认的酸涩,数种滋味交杂,她将圣旨塞回卞如玉怀里:“违抗圣旨是大罪。”
卞如玉目光灼灼,心潮澎湃,一时没听出来,回道:“我愿意。”
愿意为她抗旨不遵。
魏婉却恼着续道:“陛下精挑细选,专程为你办的选妃宴,你还是去瞧瞧吧。”
卞如玉眸光流转,琢磨一番,渐渐冷下去。
“万一有看上的,投契的,喜结良缘,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半晌,卞如玉幽幽发问:“你真想我去看?”
魏婉下巴刚往下,还没点完,卞如玉手上推动轮椅,调转头就出去了,双掌推开殿门,吓阿土一大跳:“殿、殿下。”
“进宫!”卞如玉低喝。
“遵、遵命。”阿土推着卞如玉疾行。
卞如玉胸脯起伏,手胡乱去抓,结果正好抓着魏婉塞回来的圣旨。呵——“抗旨不遵是大罪”,还以为人家担心自己,吃味,结果就是不愿意!
他愿意人家不愿意!
一想到魏婉祝他和别的女人白头偕老,卞如玉就气得肝疼。
他擡手揉了揉右侧肋骨,任是铁石心肠也打动了,怎么打动不了她呢?卞如玉咬牙,她都不喜欢自己,他凭什么为她扒心扒肝,掏心掏肺?要不……他也不喜欢她算了?
卞如玉粗重的呼吸渐变清浅,起伏的胸脯也平复下去。
“阿土。”他低声唤。
“属下在。”阿土楞了下,觉得这一声既失望又无力。
卞如玉手搭扶手,一脸认命:“回府。”
没办法,还是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是爱。
所以还能怎么办?
离楚王府越来越近,卞如玉望着前方,安慰自己,算了,哪怕她对自己虚情假意,拆开来里面不也有情意二字么?
有情意就够了。
卞如玉去偏殿叩门,以为会吃闭门羹,哪知才敲一下,说半句“婉婉是我”,后来半截言语还未出口,魏婉就亲自开了门。
她眉毛挑了挑。
卞如玉晓得她疑惑他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没好气告知:“我没去。”
不等她迎进去,他推着轮椅径直往殿内走,靠近椅凳:“去不了。”
说罢双手撑起,试图从轮椅挪至椅上,就赖这不走了。
刚刚卞如玉离开后,魏婉有反思和后悔,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上手扶卞如玉,语气放柔:“对不起,方才我语气有些冲。”
卞如玉噘了下嘴,心里的委屈散了。
“卞如玉。”魏婉突然唤他名字。
她极少这样称呼,卞如玉抿唇、正色,眸子清亮。
魏婉直视着他问:“你为什么想给我换身份?”
“因为——”卞如玉张口就要答,说完两字,也想到一些,“因为……”
忽难启齿。
魏婉却坦荡荡说出来:“是因为我的出身嫁不了你,不配做正妻吗?”
卞如玉眨眼,嘴唇嚅动无声答了个“配”。
“可这就是我。”魏婉坚定道,“姓魏名婉,寿州佃农出生,当过流民,家奴,这就是我唯一的身份。”
卞如玉不眨眼了,也不嚅唇了,怔怔看着她。
“虽然卑微,但我并不觉得羞耻。”魏婉一笑,“‘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
做仆役的哪个低贱耻辱?地位尊贵的人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特殊人物。
“‘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
每个人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罢了。
魏婉讲完,对着卞如玉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有口黄钟在卞如玉一下下敲响,振聋发聩。他定定看着魏婉,屏住呼吸,心神俱撼。
良久,郑重回应:“婉婉说得对,‘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别人给与的尊贵,并非真正的尊贵。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卞如玉接的话出自《孟子》,是魏婉引用那句的下一句。
魏婉却这才想起来,无论是柳大家的“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还是《孟子》的“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都是蔺昭教她的。
可他最后却把她送出去。
心情复杂。
魏婉最终一笑而过:“你说要送我去沈家,就感觉……我又被送出去一回。”
卞如玉却下巴压数厘,调整视线,而后抓起魏婉的手,慢慢放到他心口处,可以感触他的心跳,但她不是他的心头肉,她是一个和他平视的人。
“婉婉,没有人可以送走你。只有你自己,才可以左右自己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