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八(2 / 2)

隔着十来步远,瞧清舆轿上圆袍散发的丽阳公主,魏婉戛然止步。

她往丽阳周围扫了一圈,梁彻也在当中。

魏婉知道此刻该退,脚下却像生了根般擡不起来,心一横,反而前迈两步,向丽阳施礼:“奴婢参见殿下。”

丽阳俯瞥,少倾,淡淡开口:“九弟人呢?”

魏婉想了想,垂首回道:“回殿下,九殿下在附近,稍后便至。”

撒个谎,搬出卞如玉来撑腰。

丽阳转头侧对魏婉:“那等九弟来了再叙,你且退下。”

声音不咸不淡,却也不容置喙,魏婉楞了一下,咬牙由屈膝改为跪地:“殿下!”她高呼,“奴婢斗胆!”

丽阳这才转回头来。

魏婉神色恭敬,掌贴地面:“草民朱四乘家娘子刚生产,小女儿才三天,求您容她出月子再搬!殿下仁德,恳请宽限!”

朱四乘一听,也以膝代腿,挪来求情。

丽阳神色不屑晲了他一眼,扬起下巴:“只会跪在地上哭的男人,最没用了。”

她摆了摆手,示意官兵继续强拆,并驱散巷内百姓。

“殿下!”魏婉急了,吞咽一口,“民女还有一言!”

丽阳却恍若未闻,直到百姓全被驱走,官兵封锁街道,只剩下魏婉、丽阳和她的随侍。众人站,一人跪,丽阳才俯瞰魏婉:“你说。”

魏婉磕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君谕诏,自是理识明赡,决策英明,但德善坊的百姓目前还没有拿到补偿。他们原先是流民,多亏了圣人和殿下的恩惠,才有屋居,有家回,不再受饥寒,现在不提前告知期限就将她们撵走,没有补偿,必定流离失所,重新变回流民,到时候也影响京师声誉。”

魏婉回想水云阁斗酒往事,自觉今日亦能说动丽阳。

她紧紧盯着丽阳的脸,公主却没像那日一样旋起嘴角说笑,始终板着。魏婉的胸腔随心脏一下下颤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丽阳面上陡然浮现魏婉从未见过的厌恶。

“德善坊侵街造舍,占地违章,致京师道路狭窄,本宫奉圣人旨意,整治拆除。平民魏氏忤逆圣意,抗旨逆施,斩立决。”她擡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身侧随侍立声出列,快步朝魏婉走来。

魏婉浑身紧绷,僵了一霎,才打着寒战默道:丽阳、丽阳打算直接杀她!

魏婉忽然惊醒,那日之所以能和丽阳斗勇,能得公主宽待,是因为卞如玉始终在她身后。

不是所有天潢贵胄都如卞如玉般,能容她这贱民斗嘴、发声。

卞如玉只有一个。

草芥不配贵人语,一在平地一在天。

魏婉浑身冷彻,不住颤抖。见随侍走近拔剑,她张嘴翻身,在地上连滚两圈,躲了两回,第三回却被揪住衣领,再不能逃。

随侍高高扬起佩剑,眼看就要人头落地,忽地飞出一只小刀,订进随侍手腕。内侍吃痛叫了一声,手松剑落。

魏婉急忙爬远。一道白影飞出,钳住魏婉手腕,沉声道:“走!”

高度紧张下,魏婉只觉声音熟悉,却不能判断是谁,直到那白影带着她飞起,瞧清侧颜,才发现是梁彻。

丽阳冷冷注视,闲坐舆轿,启唇道:“放箭。”

身背弓箭的六名随侍出列,挽弓齐发,依令要把魏婉和梁彻全射死。

正飞檐一路寻觅的阿火倏见乱箭如麻,再定睛一看,竟是魏婉有难。他一面用黑巾蒙面,一面飞下地面,拔剑拨开袭向魏婉的乱箭,那箭头上闪着蓝光,皆淬了毒。

丽阳低低嗯了一声,似生愠恼,随侍会意,会功夫的全持兵刃拥上,刀剑上也都泛着淡淡幽蓝。

阿火若是孤身应对,游刃有余,只护魏婉,也尚能招架。然而一只毒箭射中梁彻右臂,魏婉旋即央求:“义士,求您也救他!”

阿火深吸口气,开始照护梁彻,百余回后,不仅没有脱困,反而有些脱力,恍神刹那,竟被随侍从背后砍中一刀。这刀更狡诈,刃上不仅淬毒还浸过麻沸散,阿火视线很快模糊,筋骨酥软,倒地昏迷。

梁彻见状冲魏婉笑了笑:“没事,小爷还在。”

说着挡在魏婉身前。

就在这时空中再飞来第四人,魏婉眼尖,认出是中午请馄饨那位老者。他空手一挥,就倒了两、三随侍,再一挥,平地里弥漫起白色烟雾,伴随刺鼻气味和呛人粉尘。

咳——咳——

“快走!”梁彻直接上手揽住魏婉细腰,趁乱逃离。

烟雾中,老者扭头朝二人离去方向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拧起阿火,也借白烟作掩,远远飞离。

“咳、咳!”

烟雾渐散,随侍们依旧捂着口鼻,鬓衣皆白,好不狼狈。丽阳也被呛得连咳数声。

“咳!”丽阳吞咽止咳,脸色阴沉,区区一名乐姬,竟能惹出连环事端。她原先只想当场踩死这只讨人嫌的蚂蚁,想着就算卞如玉事后找来,一来她奉圣令,名正言顺,二来送九弟几个乐姬赔礼便是,如花美眷,遍处可寻。

现在倒好,多出三只蚂蚁,费时费神。丽阳眸中闪过一抹狠厉:“追上去,不留活口。”必须赶在卞如玉前面,斩尽杀绝,“手脚干净点,务必死无对证。”

*

破败道观,泥塑天尊缺了只眼,失却威严,唯余荒诞。

阿火缓缓转醒,见老者正面对自己,盘膝打坐。阿火急忙爬起:“师父——”

“这真是为师的道观。”老者打断阿火,笑道,“这回为师没说大话了。”

阿火急得摆头:“师父我不是要说这,我们快去救魏姑娘!”

阿火提剑站起,老者却道:“你急什么?”

“万一魏姑娘被公主殿下抓到就完了!”

“没有抓到。”老者依旧盘膝,不紧不慢,“为师亲眼所见,她跟那个胳膊上中箭的小子走了,他俩——”老者顿了顿,一笑:“应该有地方躲。”

“躲哪里?”

“为师猜,应该是为师找不着,公主也找不着的妙处。”

老者答得慢吞吞,悠哉含笑,看得阿火心急如焚,恨不得跺脚:“师父,不要再打哑谜了!您快帮我一起去寻魏姑娘吧!”

阿火一把揪住老者袖子,老者立马抽手挣脱:“我真不知道啊,且京师这么大,走一圈要一日一夜,水底捞针,老夫哪里找得到。”

“哎呀——”老者见阿火愁眉不展,无奈站起,“你就别着急啦,为师觉得他俩都不会有事……好吧好吧,你要真不放心,那也应该回去禀报九殿下,让他找呀!”

“九殿下才能救人。”

阿火如遭棒喝,话都没接,疾奔出观外,飞檐走壁,赶回楚王府,不等通报,直入水云阁。

卞如玉正靠着轮椅,阖着双眼,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暗自修习内力。阿火破门,他缓缓睁开眼,阿土则在一旁疑道:“怎么冒冒失失的?吓一跳!”

“殿下。”阿火只说两字,就气喘吁吁,惊魂难定。

卞如玉瞬间敛容,不复悠闲色:“魏婉出了何事?”

“魏姑娘……”因为殿下下过命令,只能讲魏姑娘,不能提及别人,但这事从头到尾有许多人参与,阿火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结巴半天,到最后觉得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才从开始讲起:“魏姑娘遇到了属下师父,然后她请师父吃馄饨……”

“司马?”卞如玉打断,轻轻挑了下眉毛。

“是,我师父。”阿火点头,“然后师父起了玩心,带她飞走,属下无能追不上师父,跟丢了。魏姑娘后来也甩了师父,进了德善坊,属下再找到时,公主殿下正要杀魏姑娘——”

“你说什么?!”卞如玉声骤提高,脸色全变。

“属下说瞧见魏姑娘时,天空乱箭满布,公主殿下正打算射杀魏姑娘。当时有一位公子在护着魏姑娘,属下也急忙去救,却无能中了毒刀昏迷,”阿火说到这耸了耸肩,虽然师父帮着上药止血,但背上仍阵阵钝痛,“好在师父出现,放了雾障,救回属下。师父说那位公子把魏姑娘带走了,现在下落不明,以公主的性子,只怕会赶尽杀绝!”

卞如玉自阿火开始说这段话起,就瞳孔紧缩,双唇张开却不能言,不由自主左右摇头,喘出的气息越来越粗,越来越乱。阿火话音刚落,卞如玉就捏紧扶手下令:“传本王命令,所有影卫全派出去搜寻魏婉,活要见人——”他说不了后半句,心里堵得慌,狠狠拂袖:“摆驾,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