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前方二里地滚出浓浓尘烟时,凌湙肃脸擡起了手里的小旗子,那是他与每个守在各硝石堆点的人,约定好的浸水信号。
春雷三息响一次,炸的人耳鼓发涨,他不确定来不来得及,小旗子半竖,决定执行备选策略,手动点硝烟。
埋伏在山周的纪立春等人紧张的攥紧了手里的刀,他们其实也怵鬼雾碑林的传说,然而凌湙却告诉他们,所谓的鬼雾只是因山体特质起的一种天然反应,有危险的向来不是雾,而是借雾行凶的人或动物,他今天,就是要借这天然特质杀人于无形。
眼看再有两息,远处急奔而来的大部队兵马,将能清楚看见山周情况,凌湙不再板等雨落,手里的小旗子瞬间摇起,守在各硝石点上的人立即拔了水囊塞子,点着硝石就将水倒了上去。
凌湙说过,在烟未大面积起来时,守硝石的人在浸完水后,不得动弹,未免让靠近的兵马察觉异样,他们必须等到雾足能遮挡住人的视线后,才能起身撤出。
百多个硝烟点同时升起袅袅白雾,在灰暗阴沉的天幕下,吊诡的营造出令人头皮发炸的不详预警,平地生烟般的泛出冷白的死亡之光。
突震埋头策马狂奔,眼看将要绕离斑秃山,然而,自山腰开始铺陈开的烟雾,不仅惊住了他的眼,也惊的伽纳大声震呼,“不好,起雾了。”
可天上的雨点如此稀落,便是起雾也不可能如此迅速,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拉着马僵绳开始减速,突震也提起了万分小心,控马僵绳的手也用力拉紧,坐下马匹被这急促的勒紧方式,惊的人立而起,长嘶连连。
然大部人马一直在快马疾奔,便是减速也有个缓冲距离,在直逼山脚一里处时,天上最后的闷雷在炸过之后,雨点如豆般瞬间兜着人头砸落,直接将一行人浇了个透心凉。
凌湙缩在山脚背阴处,已经能看清突震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恍然,就见突震在马匹的惯性带动下,仍慢慢的靠近了斑秃山,并且声音里带着释然,对着身侧的一个人道,“该是这片山上先落了雨,走走走,没事,伽纳大人这里不能留。”
伽纳脸色凝重的瞪着陷入烟雾中的斑秃山,寂静的令人忧心,他想反驳突震的言语,然而身后的人马将也受到恐吓,两人对视一眼,皆按下了心头巨震,小心的策马往斑秃山山脚下靠,那边有一条小道,绕过去就能走上通往凉羌的正北草甸子。
豆大的雨砸在人脸上生疼,雾初起时的稀薄见光,在迟来的春雨加持下,终于有了遮人视线的能力,但覆盖面并不足以容纳三千凉使兵马,在一半兵马陷入烟雾一半兵马还在后头时,凌湙作了个大胆决定。
他不能让头部的突震等人,离开炸=药包的燃爆中心点,因此,他朝纪立春等人下了阻截的命令,用霍霍马蹄声,将突震等人吓缩在大雾里裹足不前。
然后,他让点过炸=药包的幺鸡带人摸到了引线周围,等纪立春那边引起骚乱后,借着人马轰鸣的掩盖,遮掉他们近距离靠近的脚步。
为让炸=药迅速起效,凌湙这次的引线只放了半米长,点火的几人必须冒着被埋的风险,于敌骑眼皮子底下,偷偷掏火折子点火,而明亮的火折子一起,就是有烟雾搅人神经,也终将暴露行踪,所以,这一队人的生命危险指数最高。
幺鸡毫不畏惧的带着人就上了,因为在此地好歹也生活了半个月,各处地形都摸的透如明镜,一路避着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枝干,踩着松软和被雨浸湿的泥泞土地,一点点摸近了埋炸=药包处。
雨势渐大,也为点燃引线增加了困难,堆在山脚下最纯净的硝石起到了作用,被雨水一淋,以极快的速度铺开在山体周围,纪立春领着人弄出响声,惊起了突震他们的注意,个个裹足不前,瞪着眼睛目视前方,口中呼喝,“什么人?躲躲藏藏出来说话。”
突震又惊又怒,竖着手中的弯刀咬牙,“武景同是不是?尔等奸诈鼠辈,有胆现出形来。”
对面的纪立春一声也不吭,刀与鞘击打出铮鸣音,人与马的呼喘,裹在急促的大雨里,显出危机重重样,而蒙在烟雾里的人影憧憧,更让突震方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伽纳紧张的四顾查看,突然,他在朦胧的烟雾里,看见了一丝火光,然而,下一瞬,火光骤息,他便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很用力的眨了眨,再看时,火光似未曾有过般,那处烟雾依然浓厚的瞧不真切具体景象。
他绷着身形欲转脸同突震说话,眼角余光里,那处消失的火光突的又起,且这回不止他一人发现,身边陆续有人惊叫连连,“火,鬼火。”
这样大的雨,这样充满了诡异传说的雾林,再有突起的忽隐忽现的火光,让跟在后头的大部骑兵瞬间乱了阵型,拔刀驭马者纷纷乍起,大有脱离部众四散的样子,伽纳一看暗道不好,拍着马腹来回喝令,“都镇静,不准慌,敢脱队惊走者,杀无赦。”
突震咬牙,举刀竖过头顶,冲着前方雾朦胧的方向,怒喝催马,“所有人,不管前方有什么,都给我把刀拿隐,冲过去,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凌湙攥拳,默数着幺鸡他们点火的时间,觑见明明灭灭的火光,就知道自己疏忽了雨天埋炸=药的问题,引线未作防水工序,炸=药包倒全裹了防水的油纸包,这样一来,能引爆的不知能有几个,大意了。
他盼着春雨,原想的是春雨提前落,等斑秃山陷入烟雾里,春雨就该停了,这时再点炸=药,就能将计划衔接的非常完美,然而,老天不由他指唤,春雨落迟了,而人已进山,他这里顶着雨点炸=药包,可不就瞎了么!
凌湙挠头,带着散落各处,点完硝石又回到他身边的属下,决定绕后一个一个击破。
而幺鸡他们面对不停被雨水打熄的引线,也是急的直瞪眼,最后干脆扒出了埋好的炸=药,抱在怀里巡着路线一路找到了杜猗他们,几人兜头一合计,借着遮眼的硝烟,偷偷匍匐到了突震不远的地方,揪了被掐的只剩一指长的引线,点火直接引燃,然后在所有人瞪大的眼睛里,啪的抛进了聚在一起的马队中。
这操作,凌湙当时给他们秀过一次,说等他有空之后,拿铁炼个球出来,塞了药包进去,就能拿在手里当炮使,只要手脚够利落,完全能将这玩意随自己心意,想投哪投哪。
二踢脚的炮仗,男孩子小时候最爱秀的玩意,好像炮仗能从手里蹿出去多有本事似的,就特爱在人前显摆,点燃之后滋溜一声蹿上天,然后引来院长奶奶骂人的声音,就特有成就。
幺鸡此时也顾不得凌湙当时的警告,就知道此时不能坏了凌湙的计划,为怕引不炸,点着火后还在手上呆了两秒,直等引线快烧到底时,咣咣一把给扔了过去,其他人有样学样,分散开的点了引线,兜头朝着惊疑不动,拉着马转圈圈的凉使马队里扔去。
凌湙刚带着人偷摸靠近了后面的马骑,然后就见头前突震所在的地方炸起了烟花,轰一声炸响,之后是浓烈的硝簧味,他瞬间色变,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的炸=药包在人群中开了花,马骑瞬间惊慌骚乱,凉使伽纳大声惊呼,三千凉兵更乌拉拉的驭马准备四散潜逃。
本用于炸山的炸=药包,尽然被幺鸡他们当成了手雷使,凌湙又急又怒,脑中过了一遍幺鸡或杜猗他们断手断脚的可能性,暗恨幺鸡又不听指令,瞎自作主张,看来上次的野营和齐葙的教导还是太松,回头非摁着他再打上一顿不可。
然急归急,在万事开了头后,便没有可按停的余地,当即一夹马腹,举着刀带着身边的人马,往人马聚集处冲了过去,同时也是给纪立春他们示意,“杀,今天一个也别想走,鬼雾碑林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纪立春他们拦在前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的霍然要往后退,可他又承担不起放跑突震的后果,凌湙意味深长的模样还在他脑中,他知朝庭用突震换东西的事情,却不知劫杀突震的命令来自哪里,可凌湙从来没带累过他,他本着信任的原则,没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导致他迷雾般的又惊又疑。
直到凌湙的声音响起,促使他没时间考虑,拍着马也拔了刀催战,“我大征的好儿郎们,给我杀,杀光他们。”
埋入山体的炸=药足有二三十个,凌湙是打着炸塌一方山体的目地,想生埋了一波人后再开打,然而随着雨迟后,一切计划都走了形,幺鸡让人将炸=药包全扒了出来,为怕别人手脚没他利索,干脆不让除了杜猗和梁鳅之外的人动手,只他们三个,分散了地点将炸=药挨个扔进了人堆,爆炸声惊的马狂鸣,坐上的凉兵被颠的摔下马后,又让偷摸到身边的武阔他们给一一割了喉。
震动的地面,嘶叫的人声马蹄,炸=药在脚底炸开的坑洞,飞溅起的泥石兜头浇下,夹着凄风冷雨,冲刷的血流瓢杵,让这处山脚形如地狱,刺鼻的血腥开始弥漫,哀嚎声响彻山间,那四处狂奔的突震和凉使伽纳,蒙着头更被炸的晕头转向,而凌湙则带着人与纪立春的队伍接上了头,瓮中捉鼈般的,将这三千惊慌失措的凉骑困在山脚下杀了大半。
泥泞的山道上雨血混杂,伴着伤者的呻=吟,直将这斑秃山变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鬼地。
纪立春一边杀一边扭头望向凌湙,凉骑中因爆炸蓬起的血雾,无论是人的还是马的,都让他心颤,便是他坐下的马匹也因震动而畏惧不敢前,要使劲催着才肯走,但凌湙身边的人都恍若未闻,再看向他们坐下的马匹,竟一个个戴了耳罩,蒙了头的直往前冲,杀的奋勇无匹。
突震满脸兜血,与身边的伽纳背抵着背,在渐渐雨停风散开的山脚下,渐渐看清了围杀他们的人,一眼定在了凌湙身上,抽动着眼角狂恨出声,“又是你?你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要一直置我于死地?”
凌湙:“……突震,每个大征人都可杀你。”所以,你这话问的形同废话。
突震被他噎的直喘气,握着刀的手有些抖,他的腿被炸伤了,正往外沽沽冒血,而身侧的伽纳则比他好些,伤倒没伤,却也被炸=药包惊的不轻,脸色惨白,胸膛急促起伏,警惕的望着上前的凌湙。
幺鸡他们终于回到了凌湙身边,几人觑着凌湙的脸色,默默的并入大队,其中好几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身上衣裳都染了血,而幺鸡的手掌心侧被一条布带裹着,血已经浸了出来,杜猗和梁鳅也一样,手上都绑了布带。
凌湙皱眉,脸冷似冰,“手断了?”
幺鸡几人纷纷摇头,昂扬的声音吼出口,“没断,主子放心,我等必要留着胳膊跟您上阵杀敌,就是断了,我等也能将武器绑在胳膊上跟您上阵杀敌。”
凌湙拿刀尖点着几人,斥道,“胆大包天,等回去再拿你们试问,滚后面呆着去。”
幺鸡顺滑的哎了一声,带着人立马圆溜的滚出了凌湙的视线,几人背着凌湙挤眼睛,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太好了,这次没坏事,主子虽然发了怒,但正是因为关心他们才发的火,几人也顾不得手掌上的伤,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将虎视眈眈的眼神投向了前方突震处。
伽纳见突震被撅,上前主动冲凌湙拱手见礼,声音倒是平和,“敢问这位小将军,单方面撕毁两国刚签订的协议,是否不担心后续的麻烦?你们大征国的皇帝,怕是不愿看见我方派大军压境吧?”
他一直研究大征官体,知道里面分了很多派系,这次能用些许物资换回突震,就是因为大征官体内部出了分歧,才叫他们轻易的赎回了突震,所以,他一开口直接以战争威胁。
凌湙望着聚拢在一处的残兵,幺鸡带人那一番乱打,炸的他们魂飞天外,基本已经丧失了战意,有信神佛的,竟将爆炸声误作了神罚,跪地猛叩头,然后叫幺鸡他们不费功夫的全给割了头,如此连消带打,有一战之力的目测不过上千。
纪立春被伽纳说的动了动唇,望着凌湙不知后续,正如伽纳所言,若因他们惹得两国开战,陛下那边必然要拿他们问罪,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哪知凌湙却不受伽纳威胁,而高坐于马背上,谈谈说出几个字,“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于我手,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葬于此。”
说着,擡起了持刀的右手,守株待兔的众人齐齐举刀,秋扎图整队,领着他身后的刀营开始列阵,纪立春一见这熟悉的阵仗,立即带着人堵了突震他们的退路,便只听凌湙落刀发令,“杀-光。”
娄盱从始至终都处于蒙圈状态里,他左左右右的在中间找寻娄俊才的身影,却未发现丝毫熟悉的影子,爆炸声刚起的时候,要不是纪立春拉着他,他能直接急的冲进人堆里找儿子,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望着凌湙问道,“小五爷,我儿俊才呢?”
凌湙挑眉,一脸抱歉,“他没来,我让武少帅将他留在了并州。”
娄盱瞪眼,他能主理一府,脑子自然不笨,略一想就明白自己中了凌湙的计,被他谋算了陇西府的兵。
凌湙拱手继续道歉,“事急从权,还望娄大人见谅,回头武大帅那里,小子定替您美言,您放心,此次事件,令公子有功,他在并州前途似锦。”
对一个老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平安和前途更能抚慰心胸的事了,凌湙一语就熄了他被骗的怒火,脸色霎时阴转晴,也回了凌湙一礼,连声称谢。
他们在此交际应酬,并不耽误前方杀阵,秋扎图领头,替了手受伤的幺鸡,在凌湙刀落之时,呼啸着领队冲进了凉兵马阵,又有纪立春从旁协助,让这些被雨淋被雾吓,又被炸=药炸了一波的凉军,直接弃马投降,突震和伽纳吼都吼不住,那些失了战意的凉兵对着山体方向狂叩头,脸色苍白恭敬。
突震望着只剩了十几人围在身边的士兵,知道今次自己逃不过了,眼睛直直对上凌湙,神情反而冷静了下来,“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