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裴和手下一干将领围在凌晔身旁,那些将领们再次见到曾经的主帅都抑制不住激动和振奋,军帐内洋溢着胜利和重逢的喜悦。
“好了,好了,上官大人累了,你们不要吵着他了,都出去吧。”元裴对大家挥手,将领们均领命,颔首行礼后依次退出了营帐。
“大人,你身子如何?”元裴关切问道,他记得凌晔原本身上就有寒症,上次被傅临风刺伤后死里逃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方才看他在战场上的身手完全不像受过伤一样。
这就很神奇了。
“无妨。”凌晔端起茶杯抿了口,目光扫过袖口的皮肤,上面露出图腾蓝色的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
“不知...不知...”元裴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问了。
凌晔擡眸看他,会意微笑,“你是想问雪若吗?”
元裴拘谨地点头,“是的,大人明察,属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当初凌晔蒙难,他却投诚齐允轩,娶了公主封王边境,虽然这样做是凌晔的嘱托,让他保留下两军人马,但在他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觉得自己背叛了大人。
现在大人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兵来解了宁南军的危局,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结果,大喜之后更加惶恐,即使内心无比关心大人和公主殿下的近况,但却忐忑不敢细问,怕自己没有资格,也不该过问这些。
“有何不当问的?”凌晔坦然笑道,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不再是我麾下副将,已是战功赫赫的宁南王了,不必以属下自称了。”
“不!”元裴不住摇头,一心急竟红了眼眶,“我永远是大人的属下,除非您不要我了。”
凌晔的手停留在他肩头,眼中微热,良久方道:“好...”
“这场大战结束后,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准备解甲归田去了。”他淡淡道。
“与公主殿下一起吗?”元裴高兴地问。
凌晔点头,看向窗外,远处天边漂浮着几片云彩,眸光沉静,“不错,她在等我回去,我们夫妻二人只想过安静简单的日子。”
无论生命还剩下一天,还是一个月,他都要赶回去,与妻子相守。
听到这话,元裴知道凌晔与公主殿下已经成亲,无限欣慰,一时喜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忘了该说什么,只一个劲说:“太好了,太好了!”
凌晔回头,忍俊不禁,“你如此高兴作甚?”
“属下为大人和公主殿下高兴,”元裴一边说一边抹着眼角,大人不但好端端的活着,还与公主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真应该焚香祷告,感谢苍天有眼。
凌晔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拿出帕子递给他,神色渐渐沉淀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
阿让。
等阿让他们平安回来,一起去烟云涧,那里隐于深海,与大陆隔绝,没有人再会骚扰到他们。
他有太多的话,要好好与阿让说了,隔着数年的生死离别,该从那里开始说起呢?
他舒展眉头,百味难辨,不觉低叹了一声。
“少主,王邶将军回来了!!”惊慌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余彦从门外冲了进来。
凌晔神色一凛,后背升起莫名的寒意,“他在哪里?”
他话刚问完,就看见两个军士搀扶着浑身是血的王邶从院子里进来,他的心沉了下去,手缓缓撑住一旁的桌几。
“少主,属下无能!”王邶一脸悲戚,见到凌晔,佝着身子就要下跪。
凌晔弯腰拦住他,竭力冷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左先生和许晗他们呢?”
王邶低下头,羞愧道:“属下们赶往长乐途中,因遇洇河发洪水被耽搁,未按少主计划在途中截住左先生一行。”他擡头看向凌晔,欲言又止。
“说下去!”凌晔寒声道,隐在袖子里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我们到了长乐就立刻去药馆找左先生,却不见他的踪影,属下们遍寻他不到,只能就地潜伏下来。谁知,前日暗线回报,说左先生不知何时进宫了,他乔装出现在宴请北魏使团的宴席上,企图行刺符凌止......”
凌晔颤声打断,“左子衿....他如何了?”
“左先生他,他不幸....”
“你说什么?!”凌晔心脏猛然一抽,上前一把抓住他,瞠目欲裂。
王邶显然没有料到凌晔反应这么大,吓得唯唯诺诺,“不幸失败被俘...”
凌晔舒了一口气,蓦然松手,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向前栽去。
“大人!”
“少主!”
元裴、余彦和王邶都急得上前搀扶,凌晔却自己撑着桌子没有倒下,他摆了摆手,淡淡道:“无事...”
话音刚落,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来,气急攻心昏厥了过去。
*
昏黄的灯光中,凌晔慢慢睁开眼,看到床前围成一圈的众人。
“大人醒了!”“少主,你还好吗?”
凌晔定了定神,目光扫过众人惊喜又担忧的表情,撑着床坐了起来,嗓音有几分黯哑,追问道:“你说左子衿行刺符凌晔,那符凌止他....他死了?”
王邶摇头,“没有...符凌止似乎逃过了一劫,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凌晔默了默,又问:“许晗和殷歌呢....”
王邶低下头去,悲声道:“我们随即去来风阁找许晗和殷姑娘,没想到不但扑了一个空,还中了埋伏,同去的兄弟都...死了。”
凌晔蹙眉,好半天才道:“你是说,许晗他们...也被他们抓了?”
“这倒不清楚,傅临风没有提到他,只是他们二人进了长乐就失踪了,我们找不到他们。”王邶沉痛道。
凌晔目光渐沉,冷冷道:“你们见到了傅临风?”
王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带血的信封,迟疑地举起:“他没有杀我,让我来给您带一封信....”
凌晔的目光聚焦在他手中的信笺上。
握住信纸的手指抑制不住微微发抖,良久,他将信慢慢捏成一团,握在掌心。
凌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平静无波,
“大人,信中说什么?”元裴关切地询问。
凌晔脸色苍白,眼眸幽黑沉静,半晌方道:“他们要在三日后....将子衿斩首。”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凌晔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元裴一人在房内。
他支撑着从床上下来,元裴忙上前扶住他,他侧头看了元裴一眼,轻轻推开他,开始收拾包袱,“卑兹罕此次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了,我的人留下助你守城。”
元裴自后一把拉住他,急道,“大人,难道...难道您要孤身去长乐吗?这....这显然傅临风要设计害您的圈套...”
“我如何不知。”凌晔笑了笑,不知是感伤,还是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如果在这世上,他还有一次机会,能够挽救阿让,能够有机会,对自己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补偿万分之一,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当年,他无法回到那个血腥的战场上去救阿让,这成为他一辈子无法言述的伤,现在不会了,不会再留阿让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有一条命可以去换回阿让。
他掰开元裴的手,“帮我带句话给雪若吧,烟云涧我恐怕去不了了……跟她说一句抱歉,是我对不住她....”
他说得很慢,仿佛说这话用上了全身力气似的,脸色也比刚才白了几分。
元裴又拉住他的一片衣角,不舍又担忧:“您不能一人去长乐!实在太危险了!”
余彦和王邶在外面闻声进来,纷纷表示要与他同去。
凌晔目光扫过众人,宽慰地笑了笑,“我一人去,和与你们同去,并没有什么区别。放心,我就当去会会老朋友。”
此去难有归途,又何必拉上众人一起去送死呢?
走之前,他留下了作为主帅的最后一句嘱咐,如同多年前带兵时那样斩钉截铁,“各位,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平临城不能丢!”
他走出军营时,全军将士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行对将领的最高礼仪。
凌晔逆光的背影一滞,扶在长剑的手握紧了剑柄。
下一秒,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黑色的骏马已在军帐前等候,他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入冬后依旧寒雨连绵。
紫宸宫外,护城河水暴涨,河边几株芙蓉花在风中摇曳,最后一点残红也落入水中,被河水尽数席卷而去。
挨着河的旧校场被改成了临时的行刑场,雨后潮湿的地上站满了观刑的百姓。
“这个人犯了什么罪要被处斩?为什么都没有罪状通告?”
“是啊,看他文文弱弱的模样,也不像罪大恶极之人,真是可怜啊...”
百姓的议论声不时传来,左子衿木然地垂着眼眸,唇边结着明显的血痂。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铡刀之后,寒风刮过,单薄的衣裳拍打着他的身体,露出清瘦的骨形。
“左相大人,时辰已到。”校尉恭敬禀告。
坐在后方太师椅上的傅临风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缓缓擡起右手,做了个落下的手势。
刽子手会意,上前将左子衿上身压下,把他的脖子放在了铡刀下。
铁器冰冷粗粝的感觉传来,左子衿微微皱了下眉,苍白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台下胆小的观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刽子手回头,傅临风等了片刻,眼底寒光闪过,神色蓦地狠厉:“行刑!”
巨大的铡刀缓缓落下。
“嗖-”一支穿云箭破风而来,径直射中正在压下铡刀的手。
刽子手捂着鲜血直流的手哇哇乱叫,铡刀在左子衿脖子上方半寸停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唏嘘。
傅临风眼中精光一闪,坐直身体向前倾,凝神向前看。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自动向两边分开,空出的中间道路末端,矗立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马上的玄衣青年神色冷冽,拉弓的手从微霜的鬓边缓缓放下,他拉动缰绳,黑马一步步向刑台走去。
“符凌晔。”傅临风露出微笑,眼中的疯狂兴奋之色,仿佛野兽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你终于出现了。”
凌晔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却径直向左子衿方向走去。
一直垂着头,平静待戮的左子衿闻言激动地仰起头,震惊地看着凌晔。
他努力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嗷嗷”的呜咽声,一时又惊又急,泪流满面。
凌晔从马上下来,柔软的目光与他交汇,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会心笑容。
这样的微笑,他只在很多年前那个拢着锦裘披风,玉人一般的少年脸上见过。
那时,夕阳照在芦苇从中,练剑过后,他从怀里掏出酸枣糕,讨好地递过去,少年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天地间都仿佛被点亮了。
凌晔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停住了,良久,他启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阿让,对不起.....
左子衿突然失控地挣扎起来,嗓子里发出凄厉的残破音节,彷如泣血一般,令人不忍闻之。
有侍卫上前按住他的身体,把他从铡刀下拖了出来。
他被拉走的时候,拼命回头,悲恸地望着凌晔,看着他平静地伸出双手,任由侍卫将自己五花大绑,推搡着带离了刑场。
左子衿仰起头,只见黑沉沉的乌云中,一群飞鸟俯冲而下,带着知死而赴死的架势.....
他感到窒息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