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人的长街上,酒足饭饱的容绪打着嗝,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忽然,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套在他脑袋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像老鹰拎小鸡一般带走了。
容绪被拖到小巷子里被人蒙着头一阵暴揍,当日殿上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新科状元瞬间怂得跪地求饶,高喊“好汉饶命,我是翰林院学士,不管你们要什么,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那些打他的人充耳不闻,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打累了的亲卫们松开倒在地上的容绪,躬身让出一条路。
他一身青衫,负着手,从黑暗中缓缓踱出。
皱着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像摊烂泥的容绪,后一秒,擡脚重重地踩上他的胸口。
容绪杀猪般地乱叫起来,求饶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叫爹叫爷爷了。
他实在没眼看,想不明白那些锦绣文章怎会有眼无珠进了这样一具腌臜皮囊,真替雪若觉得不值。
不由冷笑了一下,用鞋尖挑开容绪的衣襟,弯下腰去,手指从中勾出一方丝帕。
借着月色端详,只见帕子上用熟悉的梅花小篆写着诗文,帕角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雪花。
心脏被蓦然生出的刺扎得生疼,浑身的血向头顶灌流。
他面无表情地将丝帕揣进怀中,把脚从容绪胸口移下,嫌恶地在一旁的草地上蹭了蹭。
转身,做了个手势便扬长而去。
元裴在他身后指挥着亲卫将容绪剥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并将他所有的衣物都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河。
*
没过多久,容绪与丞相女儿订婚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
元裴不解问道:“大人,为何你要替那样的小人向世子举荐,让世子拉拢他,替他与丞相家结亲。”
他没有擡头,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音尤未消散,丞相就因为贪腐渎职被三王子一党弹劾,王上查实之后,一怒之下将其革职流放。
容绪的高枝攀了个空,在翰林院成了被众人冷落的对象。
燕熙宫的宫门在那之后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元裴来报说昭月公主殿下旧病发作,已经闭门养病许久了。
他正在坐在流苏花树下看书,闻言默然无语,擡头望向头顶打着无数花苞的枝枝叶叶,低叹了一声。
七情七苦谁人能免,爱而不得,痴心错付,都是人生无奈。
她此刻大约正躲起来默默地舔拭着自己的伤口,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心疼和怜惜她。
但他明白,不去打搅、让她自己修复和痊愈,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疗伤。
没过多久,他再次奉命带兵出征,这一次是东边的百齐。
再度得胜回朝时,又是一年之后了。
时光匆匆如逝水,隔着重重宫闱,和并不遥远的距离,六年了,至今他们没有正式见上一面。
近若咫尺,远似天涯。
回长乐不久,他亲自登门拜访了前朝翰林院泰斗韩老夫子。
韩老夫子早从官场上退了下来,承蒙王上厚爱做了昭月公主的授业恩师,每周去燕熙宫两次教学。
韩老夫子完全没想到当朝新贵,炙手可热的骠骑大将军会来拜访,而且这位手握重权的青年才俊极尽恭谦,一口一个“老大人”,声称仰慕自己才学,恳求拜自己为师。
韩老夫子被恭维得头脑晕乎乎的,明明这上官逸是文武全才,无论诗词还是书画都是人中翘楚,年轻人竟然还如此好学不倦,难能可贵,当下大喜地收下了这个徒弟。
回到上官府后,元裴给他出主意。
大人,要想进燕熙宫见公主,属下有两个好点子:
一、直接找人把韩老夫子绑了,代他去授课。
二、给韩老夫子下点泻药,让他老人家清清肠胃,这样您就可以挺身而出了。
说完,兴奋地问他咋样。
他斜瞥了元裴一眼,弯曲拇指和中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肃然谴责道:“如此狠心,老夫子一把年纪,你下得去手?!万一泻出点什么闪失,你良心何安?!”
两天后,元裴推开门,忿忿不平道:“大人,您说我狠心?现在谁把老夫子弄得浑身瘙痒发疹子的?”
他给自己加了点茶,端着杯子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转了转眼珠,无辜叹息:“那必定是燕熙宫里种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惹的祸。”
“老夫子对那些植物过敏,不接触就没事儿。”他点头,说得肯定而沉痛:“御医说了,他近期不适合再去燕熙宫了。”
“哼!”元裴不服气,低声嘀咕:“御医还不是被您收买了,老夫子还跟王上举荐您替他去教公主,还一个劲夸您文采斐然,简直是被卖了还帮数钱...”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斜斜地看了元裴一眼,“怎么你今天很空么?不如去把马厩打扫一下。”
元裴马上调转口风,赔笑勉强道:“小的忙的很,马厩昨儿他们刚打扫过...”
他起身,不再搭理还在腹诽的元裴,在屋子里一顿翻找:“对了,我昨日让你找出来的那本收录奇花异草的书呢?”
元裴从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卷书,递给他:“在这儿呢,都替您收好了。”
他用手拍着书上的薄灰,露出了如获至宝的微笑。
*
“上官大人到-----”小黄门高声通报中,层层宫门依次打开。
燕熙宫内雕栏玉砌的楼阁逐渐呈现在眼前,花草树木均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看上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迟疑了一瞬,掀起锦袍的下摆,擡步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六年了,他终于穿过这重重宫闱,走进了她的世界。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一年多了。
不知道如今的她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她已年满十六岁。与那一世初见之时年龄相当,是否还是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笑靥?
路过园中池塘时,他瞥了眼水中自己的倒影,恍然了片刻。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沧桑不已。
而她正如旭日初升,青春而美好,相比她而言,自己会不会太老了?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怕自己不够好,年华已逝,配不上她了。
又或者是近乡情怯,连带脚步也踟蹰起来。
他兀自心猿意马,心神激荡并忐忑着,不想跨进殿内,迎接他的却是一道密密实实的珠帘,和珠帘前遮挡视线而站着的一排宫娥。
帘内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华服女子坐在高处座位上,举止娴雅稳重。
发现看不清她的面貌后,他略微一怔,不由低头苦笑,擡首时已是肃然端整的神情,对着帘内行礼如仪。
帘内人开口说“免礼”,他眉峰微蹙,这嗓音与语气与他的印象中,想去甚远。
难道一年多不见,她的变化如此之大?
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他波澜不惊地坐下,准备上课。
不料殿侧站着的一个小宫婢蓦然跳出来,从书桌夹层公然拿着一叠话本子挑衅他,说是要代公主殿下求教。
他有些讶然地望着这个脸庞陌生的小女子,她明显压着嗓子说话,语气倒是与阿若如出一辙。
再望向帘内的人,他忽然明白了。
也许阿若根本就没有出现,帘后那个女子是她找来冒充的,还特意叫了个小丫鬟来故意刁难他,给他一个下马威。
这,确实很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忍住了心中的失落,不动声色地驳斥了叫芸儿的小丫鬟的话语,看那丫头气得瞪眼直咬嘴唇,他低头微笑,端起茶杯轻呡了一口。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他还是像模像样地开始教习。
那个芸儿气鼓鼓的下殿去,不消片刻,又笑盈盈地上来奉茶赔礼。
前倨后恭,无事献殷勤,必有古怪。
他低头,浅嗅了下手中的茶汤,顿时了然,暗笑这姑娘果然是阿若教出来的,行事作风深得她真传。
他虽不懂药理,这杜见草却是北地植物,小时候贪玩还给禁宫的老太监的饭菜里下过,因而被父王责罚。
他面上云淡风轻,假意要喝那茶,那芸儿见状眼睛骤然发亮,咽着口水巴巴地看着他。
他心中好笑,正寻思怎样把她支开,她就被外头的宫娥叫出去了。
他将茶杯原封不动放在桌上,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翻开自己带来的那本书,找到介绍杜见草那页,折了一个角。
那日直到他告辞离开都没有见到雪若,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地走出宫门。
不料刚出燕熙宫,就遇到了不远处等候的静乐郡主,她殷勤地迎上来,说自己特意在这里等候他....
静乐郡主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笑容妩媚,嗓音柔婉地与他说着话,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在想,阿若到底跑哪里去了?
心情本就不好,他没有耐性与静乐郡主纠缠,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打发了她,脱身离开。
只去燕熙宫教习了一次,还未见到阿若的面,宫内就传话说公主殿下凤体欠安,近日暂免授课。
他胸中有些发凉,隐隐地感觉她在躲着自己,难道她这般厌恶自己,就连见一面都让她避之不及吗?
没想到,隔世重生后的她,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满园盛开如云霞的流苏花,在他看来却有些刺目。
为何人间熙攘,而孤独失意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
数日后的一次街头执行公务,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日在燕熙宫中伶牙俐齿的小宫女芸儿。
她竟然独自溜出宫来?
还在酒楼吃了一桌饭菜,并堂而皇之地用公主赏赐的簪子抵饭资。
他本想教训她几句,不料竟被她毫不客气地抢白了,他也不计较,替她付了饭资,想遣人送她回宫,却被她一口拒绝。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那晚在天香阁执行任务时,二楼的栏杆内蓦然飞下来一只绣花鞋,脂粉香浓的喧嚣声中,他悄然起身,扬手稳稳接住那鞋。
这鞋子与白日芸儿脚上穿的一模一样,他擡头望楼上看去,在珠翠环绕中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纤纤身影。
冲进房内解救的时候,买下她初夜的嫖客还没来得及脱衣服,他松了一口气,上前一个手刀将那脑满肠肥的老男人打晕。
芸儿扑上来抱住他呜呜大哭时,他被吓得不敢动弹,她整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
不知怎的,他凭空生出了熟悉的感觉。
心底有根弦莫名触动,忽地有了让自己都心惊的设想,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要燃烧起来。
还没来得及深思,手下们就冲了进来。
他只能将八爪鱼一般勾着自己的芸儿从身上扒拉下来,提及要送她回宫时,这次她没有拒绝。
没有想到在回宫途中,他们遇到了刺客的追杀。
属下们纷纷中箭,他带着她一路纵马狂奔,躲避着身后流箭的袭击。
不久,身下的战马中箭,轰然倒下,两人双双落入湖中。
幽黑昏暗的湖中,他看到她溺水不支,缓缓下沉,危急之际他游过去,搂住她渡了几口气过去。
见她缓了过来,他将她拉出水面,拖上了岸边。
那夜月色横空,湖堤草木芬芳,他搂着怀中人,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从水中上来后换了一副容颜的她,惊喜交织,难以言述。
原来,芸儿竟是雪若易容而成的!
原来她面对面跟他捣乱了这么多次,他竟然都没有察觉。
他哑然失笑,自己怎会这么粗心,居然忘了她会易容这门一技之长?
这些年来,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正式见面时的场景。
那一天,会是阳光绚烂、碧空万里的晴日,还是细雨迷蒙的雨天?
那时,头顶随风摇曳是樱花还是柳枝,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还是鲜花的气息.....
他没有想到,隔着漫长的岁月和无尽的等待之后,在这个明月映照杨柳堤岸,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这一刻,他不再是杀手营的苏辰,她也不再是孤女涟漪。
如她所愿,他变成了夏州将军上官逸,千山万水地来追随于她,臣服于她。
他浑身湿透,颤巍巍地将惊恐万状的她紧搂进怀里,满足和喜悦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这一刻,他仿佛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孤寂与绝望。
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光,温暖如初升红日,璀璨如星光漫天,为了追随这束光,他甘愿飞蛾扑火,燃命为灯.....
夜风拂来,刹那间,满世界的花都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