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英武的男子从马车中探身而出,他穿着武将的常服,怀里抱着一个扎着双髻,穿红色锦袄,雪□□嫩的女娃娃。
妇人笑盈盈地从男子手里接过女娃,女娃亲热地搂着她脖子,她在孩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身后的男子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一家三口在家丁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进了府。
黑色的大门缓缓关上,门前再度恢复了幽暗,两只烛火昏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摆。
他孤魂一般从廊柱的阴影中走出来,缓缓走进的雨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思绪缓缓收回,他眼底的落寞慢慢沉淀,凝结成寒凉的碎冰。
见雪若忧伤而怜悯地望着他,想要安慰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说实话,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同情,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渴望和伤痛都已经不再浓烈。
那时,他刚入斥候营不久,就听说苏帅谋反,满门男丁下狱,女眷被囚。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太大感觉,甚至有些痛快,不无恶毒地想天道轮回,他们落得这般田地,也算是当年所做的丑事的报应吧。
可是那日在长街看到苏怀洛和沁儿当街受辱之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怒不可遏,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阻拦。
他心里明明是恨着她们的。
他不停问自己,充满着矛盾,但很快就决定要把她们救出来。
恩归恩,怨归怨,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他原谅了母亲的抛弃,只是想还了她生下他的债。
虽然,他并不曾要求她生下自己,也说不清这债是谁欠谁的。
望着身边皎洁如明月,白纸一般的雪若,他心中苦笑,她那么善良,何必让她为自己不堪的过往而伤神呢?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笑得有些难看,轻描淡写道:“这次把她们救出来,也算报答她的生养之恩,其余的,我不再多想了。”
雪若怔怔望着他,难怪从未听他叫过一声“娘”,当年被亲生母亲抛弃,从小到大都对他不闻不问,任谁都无法原谅的,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是心结难解,不能释怀。
心中一声长叹,忽然想到方才探视时苏怀洛看到苏辰时的反应和表情,她的眼神不会骗人,明明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儿子的,那为什么当年要狠心抛弃亲生骨肉?她越想越困惑。
雪若暗自思忖了半天,拉着苏辰回到马车边,钻到车里拿出两壶酒,递给苏辰一壶。
“你哪里来的酒?”苏辰瞥了她一眼,微诧。
“昨天买的藏车里的,感觉你今天会想要喝两口。上好的陈酿晚晴雪,费了我不少银钱呢。”雪若意味深长地笑,跳着坐上车板儿,拔开酒壶的松木塞,仰头倒了一口。
辛辣入喉穿肠而下,她眯着眼睛砸吧下嘴,爽利道:“痛快!”
苏辰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轻笑,也坐上车板,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雪若缓缓开口:“或许我没有立场来安慰你,但是冯嬷嬷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儿?”
“好比我的母妃,小时候我不懂事,看不惯她总是忍耐王后的刁难,对王后忍气吞声,那么软弱和无用,我用尖刻的话刺激她,四处给她惹事,来证明父王对自己的宠爱。可是....我发现自己越得宠,母妃对王后越卑微。长大后我才明白,她做的一切都是要保护我们兄妹,是我让她受了更多的委屈。“”
她望着远处的山岚上流动的云,声音发涩:“我想,伯母怀着你的时候也定是满怀喜悦,想要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照顾,也许……那些变故,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也许她也和我母妃一样,只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忽然理解了苏辰眼底那寒冰彻骨的冷漠,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怜爱,感受到的都是世情的冰冷和恶意。
他从未得到过爱,又哪里来的爱温暖别人。
想到此间,忍不住对他更添了一份怜惜和心疼。
夕阳在她身上披了一层淡淡金光,五官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她转头笑了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和伤痕,而忽视了身边的人的想法,他们心里的痛或许不比我们少。也许易地而处,我们也会做出与他们一样的选择。”
她知道他心中有一道伤,经年日久,这伤已经结成了疤。
再次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遇,无异于再次揭开那陈年伤口,把血淋淋的皮肉展示出来。
也许只有让他感受到母亲心中有他,一直记挂着他,心里的伤才有痊愈的机会。
方才探视时她冷眼旁观苏怀洛望着苏辰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有点信心了。
“苏辰,放下吧,放过你自己吧。”她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
一番话如春水流过干涸的田地,催发萌动的生机,有嫩绿的新芽悄无声息地顶破松软的泥土。
苏辰喉头微动,胸间酸涩难当,这么多年,第一次向人坦诚心底的隐秘,也第一次有人让他放下过往。
人们对他不是畏惧就是厌恶,畏惧他的冷酷,厌恶他的不近人情,他们觉得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他们斥责他,唾骂他,想他死的人很多。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你很好,你值得被喜爱。
也没有人跟他说,放下这一切,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放过你自己。
眼睛莫名地发痛,百感翻涌难以抑制,他努力眨了半天眼,才稳住心神。
侧头凝望着身边的人,只见青山绿水的衬托下,她肤光皎皎,眉目带情,满脸都是温柔之色,说不出的动人。
一时忘了言辞,只是动容地看着她,想要时间在此刻静止,可以天长日久地陪她在这里坐下去。
落日余光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远近的枫林赤红璀璨得仿佛要烧起来。
雪若喝了一口酒,脸颊泛出淡粉,微醺地转过头,问道:“救了伯母和沁儿妹妹后,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把她们带回斥候营吧?”
见苏辰沉吟不语,她叹了一口气:“苏辰,斥候营不是久居之地....不如趁此机会脱身离开吧。”
苏辰默然听着她的话,良久才道:“好…”
待救了她们母女二人,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处,他再把温师父接过来,他们一起隐居避世,度过余生。
心弦触动,有热切的念头涌上胸间,哽在喉头,他呆呆地望着她,犹豫了片刻强压下那个念头,终是没有说出口。
听他说好,雪若有小小的意外,不由大喜,开心地把手里的酒壶举到他面前,“说话算话,不许反悔哦!”
苏辰会意轻笑了一下,默契地举起酒壶与她的碰了碰。
青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相视而笑,齐齐饮了一口酒。
层层叠叠的晚霞连着铺天红浪般的枫林,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如火如荼的天地间,车上两人并肩对酌的剪影融入了夕阳中。
*
苏辰的酒量向来不错,这日却只喝了一壶,就醉得厉害。
回到客栈的时候,他脚步虚浮,站立不稳,雪若只能抓住他的胳膊,用肩膀托着他,引着他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门。
找小二要了热水,拧了面巾替他擦了脸,她端着铜盆刚要出门去倒水,不提防袖子被他拉住。
苏辰斜靠着坐在桌边,醉醺醺地仰头望她,眼尾微红,眸中似有星光点点,忽然恳求道:“阿若,不要走...别离开....”
雪若一愣,只得把铜盆搁在桌上,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苏辰,你喝多了,我这就去楼下找小二要醒酒汤。”
“不要去,”苏辰沉下脸,反握住她的手腕,任性道:“我没有喝多,你别走,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雪若怔然,心中泛起细细的涟漪,莫名不安起来,她再次端起铜盆想开溜,嘴上敷衍道:“有话明天等你酒醒了再说。”说着就要挣脱他的手,往外走。
腰从后面被他蓦地抱住。
她身体一僵,心跳如擂,感觉到他把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背脊上。
她屏住呼吸,微麻的战栗感沿着后背铺陈开来,他低低道:“我现在很清醒....只怕等到了明日,这些话我就说不出口了。”